她想起来了。上元节那天,她踩到河边的薄冰翻落下去那一刻,那个丫头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于是她像救命稻草一样,拼命拉住这丫头的手,然后……然后一起翻下河去了!
为什么镜子照到的是这张脸?难道自己在做梦?
“梨落姑娘,你先稳稳心神。说实话,我刚刚醒来的时候,也没有反应过来。后来问了蔷儿,又琢磨了一遍,这才明白我成了梨落。而真正的梨落,却在柴房,我的躯体里。你……你不要害怕,如果我要害你,就不会请大夫来医治你了。哦对了,我就是河边拉住你手的那个人,我叫篱笆。其实几天前我看到镜子里你的脸时,也像你现在这般震惊。梨落姑娘,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怎样才能把我们的身体换回来……梨落姑娘,你怎么突然脸色变得这么难看?”
我脸色能不难看吗?梨落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你震惊?你是惊喜吧丑丫头!霸占了我的容貌,丢给我一张丑似无盐的脸,还装无辜问我怎么换回来!我又不是神仙!——天哪,如果换不回来,那这辈子岂不是都要顶着这张丑陋的面皮生活?还有那边——让她该怎么交代?
梨落一口气郁结到胸口,几乎缓不过气来。蔷儿见她眼神仿佛要杀人似的,不服气地说:“你以为谁愿意变成你那样,脾气差得要命,从前不知道得罪多少人。就说那个从前在秀春院叫茉莉,到了咱们飘香院叫素影的货,明里暗里给咱使绊子,妈妈又整天催,什么大好了就出来见客吧,什么李公子邢公子王公子等的衣带渐宽啊,就你平时那脾气,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公子被你迷得团团转的!害的我们没一天耳根清净的!”
“……”梨落被蔷儿的一番话气得硬生生憋出一句话:“你这个贱婢!”
“我说的吧,她果然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瞧她现在不就能说话了嘛。”蔷儿得意地朝篱笆说。
好放肆的臭丫头!梨落抬起手指着蔷儿一边发抖一边说:“是,我能说话了,贱人,我,我现在马上向妈妈揭发你们!”
“梨落姑娘且慢!”篱笆急忙阻止道,“你太糊涂了,我们现在这么嚷将出去,别人会当我们是什么?你还记得半年前东街头王家女儿的事情吗?”
王家女儿?
是了,她们家是东街头卖蒸糕的,以前她出街买首饰的时候,经常见她和她爹在店面里忙碌。可就在半年前的某个早晨,突然就听说中邪了,口口声声说看到数十万银白盔甲的兵士杀过来,还要一把火烧了京城,并且辩称自己是兵部侍郎顾谦,要见兵部尚书呈报叛军谋反的情报。可那顾谦不是两年前就病殁了吗?
她爹为她看了多少大夫,都说无药可医,实在女儿这番疯言疯语招来杀身之祸,无法只得将她交给府衙处置。府衙也无计可施,便叫来铁半仙一掐算,非说她是冲撞了楚逆反贼的恶魂,且中邪已深,非得借用府衙内大堂上濡染了朝堂正气的肃静棒不断敲打才能回位。再然后……那女孩就在堂上被活活杖杀。
梨落回过神来,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篱笆将一只手放在梨落的肩上,宽慰她道:“为今之计,只有先稳下来再图后策。你放心,我会把你调到我身边的,不会让你在柴房吃苦。”
梨落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尖锐地问:“你不过是个小小的丫头,怎么会这么沉得住气?你到底是谁?不会是想利用我的身份,现在只是诓我把知道的都教给你吧?”
“梨落姑娘,你这是什么话?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情愿还是原来那个烧火丫头,”篱笆叹气道,“你可知道,妈妈天天催我见客,可是不要说有你那样的琴技了,坐在你那把琴面前,我连手指都不知道往哪里摆。除了空有你这幅美貌,我只是飘香苑的柴火房的粗使丫头罢了,怎么可能觊觎你的地位呢?就算我说自己是梨落,别人也会发现的。”
梨落想想也是,便满意地点点头:“你明白就好,丑八怪!赶快去回了妈妈,把我从这脏不拉西的鬼地方抬出去!哎呦!”梨落想坐起来,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肘软绵绵的,全身虚弱不堪,刚才的一番谈话已经消耗了她全部的体力。只得悻悻躺下。
蔷儿看着她扭曲的脸,忍不住噗地一声笑起来。
落梨阁。
梨落终于能够起来走走,可是刚跨出门槛,一抬头又看到头上的匾额。
“啐!真晦气!”早知道这个匾这么不吉利,当时她就直接砸到那个题字的李公子脸上去!落梨阁落梨阁,这不摆明是在咒她么!
柳儿扭着腰肢朝这边走来,看到蔷儿在门口慢悠悠地扫地,“篱笆”仰着一张蜡黄的脸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气不打一处来:“蔷儿,跟你们家姑娘说一声,今晚上常客隆当铺的李公子设宴,有贵人列席,公子指明要听姑娘的曲儿呢!姑娘也歇了有些日子了,这再不出来见客,恐怕姑娘这头牌的名号可保不住了!”
梨落听了这话,一股怒火冲上来,气得几乎站不住。这柳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盛气凌人了!以前在她面前一副乖顺听话的模样,极尽讨好之事,怎么就没想到翻脸比翻书还快!就是屋里头的那位,脾气这么软弱,别人损她只会埋头一声不吭!但凡学到自己的一二,怎么地就让这货色骑到头上呢!真真气死了!
她刚想抢白一番,那厢蔷儿道:“妈妈可也太会赚钱啦!我们姑娘身子还没好全,就这个公子那个公子的,这飘香苑满院子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地就非咱们姑娘不可呢?柳姐姐你这么说好像妈妈就指着我们姑娘过活呢,你倒是敢说,咱可担待不起!”
“你你你……”柳儿被她呛了一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憋了半天才冷笑道,“真真是主子牙尖婢子嘴利啊,我看你们嚣张到几时!飘香院不养闲人,今儿个晚上若见不到你们姑娘,我看你们仨有何脸面在这落梨阁赖下去!”
“呸!”见柳儿走远了,蔷儿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看她那不可一世的样儿!天天绕在妈妈眼前,不就为想当姑娘吗!可惜啊,长那个样子哪个男人看得上!混这么久,也不过就是个丫头罢了!”
梨落觉得这话新鲜,不禁问道:“我平日里看你们丫头,不是一个个都想当姑娘吗?你这话说得,倒像你没想过?”
蔷儿白了她一眼:“当姑娘?伺候那些男人?那还不如烧火做饭来得快活。就算咱们大康朝民风开化,这脂粉街出去的,嫁王爷嫁侯爵的,那也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就算顶顶拔尖儿的,还得运气好碰上个长情的老爷,被赎身出去,方能做个姨娘什么的。譬如我们呢,到了年纪遇到个什么送蔬果的收溲水的,对上眼了也就嫁过去了,谁也别嫌弃谁。虽然家穷吧,总是个堂妻。”
“做姨娘有什么不好?”梨落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边磕着边不以为然道,“你就真甘心情愿跟个贩夫走卒,一辈子吃糠咽菜?他就一定会好生待你?咱们这里好歹是京城有名的脂粉街,莫说堂妻正室了,连皇贵妃都出过呢。再不济,挣点体己钱自己过日子呗。”
蔷儿奇怪地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放下扫帚进屋了。
篱笆在里屋听到柳儿的那番话,靠在榻上一直在发呆。直到蔷儿进屋,她才抬起头来,满脸愁云。
“蔷儿,你说可怎么好呢?我是真做不来那些倚门卖笑的事情……可纸包不住火,妈妈现在已经失去耐性了……”
蔷儿一拍大腿兴奋道:“哎,咱俩太傻了。不是说三十六计走为上嘛——这梨落可是良籍进的飘香院。”
篱笆点点头:“你说的我也想过。到了这般田地,除了跑没有任何办法。再说,再这么待下去,一旦被看破身份估计想跑都跑不了了。但是把真正的梨落姑娘丢在这里,实在良心不安……”
“不准跑!”梨落突然摔门进来。
两人齐刷刷地看着她,梨落咬牙道:“真没想到你们会做出这等落井下石、背信弃义之举!”
篱笆知道梨落本就不信任她们,如今听到这只言片语便误会了,也懒得解释,思量了半晌道:“梨落姑娘,要不由我出面将你赎了,我们一块走吧。我原本只是个伙房丫头,赎身也用不到几个钱。”
梨落一愣,随即讪讪道:“不……不必了。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情,必须得留在这里。”
篱笆见她竟然立时拒绝了,不免有些无语:“随你吧,如今这样的情况,我们是非走不可的了。不过一旦梨落姑娘消失不见,妈妈头一个要找的人肯定是你。到时候你的处境是怎样的,自己想想吧。”
“不管怎么样,我必须留下。你……不行,你也不能走!你顶着我的一张脸,只要离开了京城,绝对活不过一个时辰!”
“你……是在威胁我们?”
“我不是威胁你们,”梨落眼神闪烁不定,“——那个叫什么的丫头能不能先出去,顺便把门关上?再翻白眼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我问你,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以良籍身份投靠了飘香苑,以一己之力扳倒了秀春院,如果真是我投身飘香院时所说的,只是个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寻求庇护的弱女子,会有这个能力吗?”
篱笆哑然不语。
“简单点说来,我的真实身份是个线人。有人会帮我扫清道路,使我名扬秦淮。而我只要在飘香苑弹弹琴喝喝茶,等待我的目标出现。任务没有完成,你只要前脚迈出京城一步,后脚便有杀手跟上。而你的最终结果,只会是陈尸野外。”梨落无奈地说。
“你——你是细作?”
“你这丫头脑子还不赖,接收信息挺快的么!反正我弹琴时不是挂着帘子就是蒙着面纱,本想上元节的时候撤了,给那些色中饿鬼一点甜头的,谁知道……不过幸亏还没有撤帘,否则你想蒙混过关就不太容易了。我都想好了,一会你叫妈妈拉起帘子来,只说你初愈精神不济,容色大减且又嫌外面吵闹,仍旧在帘内弹奏。到时候我抱琴跟在你后面,进了帘子我来弹就可以了。”梨落信心十足地说。
“这……”篱笆为难道,“能蒙混到几时啊?”
“能撑多久撑多久呗,撑到目标出现。另外,你有没有什么特长?”
篱笆想了一会,试探地问:“读过几年书,算么?”
梨落冷哼一声:“说句难听的,要是你原来这幅尊容呢,只会被人耻笑。不过要是头牌姑娘会吟几首唐诗宋词什么的,那当然是了不得的特长了。可惜啊,就你这个木讷样,迎来送往的场面话都不会说吧,肚子里有点墨水有什么用!行了,先不说这个了,接客一事,算本姑娘求你行不行?我敢打包票,柳儿现在肯定找人盯着落梨阁呢。你就是再有什么逃跑的念头,也总要先把今晚混过去再策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