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听她三下五除二便分析了利害关系,心里暗道,这梨落还真有两下子。转眼见她脸色沉沉,依旧是这几天一贯痛苦的表情,心知定然是与她口中的“任务”有关。虽然篱笆心里并不以为然,总觉得一个弱女子哪里会有什么了不得任务在身,但转念便回想起跟爹逃荒时候的情形。那些个稍有姿色的,不是被过路富商强买了过去,就是被官兵抢了去,甚至有的在官道之旁、众目睽睽之下,竟遭到地痞无赖的凌辱……那时篱笆躲在灌木丛中,听到那姑娘撕心裂肺的哀号响在耳边,不由得心惊肉跳,又暗暗庆幸自己其貌不扬,能够逃过一劫。如今盛世空前,虽不像那一年的流民千里、饿殍遍野,但她一介弱质女流,顶着她这张俏脸,怕是没跑多远就会遭遇不测吧……想到一路上可能会遇到的险情,篱笆心中早已九转十八弯,不知该如何是好。
梨落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想不清个中厉害,恼道:“不知好歹的丫头!我可是完完全全为你着想!你想,我现在就是一幅柴火妞的样子,不声不响把你推出去当替罪羔羊,我不就安全了吗?你看你,你要是真活得不耐烦,麻烦先把我的躯体还给我再去死好吧!我可看不得我这天下第一美人儿被人大卸八块扔到湖里喂鱼!”
篱笆听她自诩为天下第一美人,不禁噗的一声笑出声来。敛了笑意又想了一圈:梨落说的,倒是有几分可信。京城乃是天子脚下,秦淮街上的院落,只要是生意红火的,背后必定有不小的势力。能够将花魁院落拉下马,必不是等闲之辈。只有先探探底细再说了……
想罢,篱笆定了定神,起身便扯过衣架上柳儿两三天前送来的罗裙。由于出身寒门,自老爹将家底败光之后,她穿的便全是老布衣裳,而这几天闭门谢客,一直假装缠绵卧榻,出门也不过是中衣上再批件斗篷罢了。这罗裙才入手时轻若无物,篱笆细细打量,发现这件衣服是上好的月白色丝绸整匹裁制缝合而成的,仅袖口边滚了一圈金线,內襟修了个小小的樊字,便知是那些个茶水丫鬟口中的樊家绣庄所制,据说一件便可抵得寻常人家半年的吃食,不禁暗暗叹道,妈妈平日绞尽脑汁克扣她们这些丫鬟的月钱,对这棵摇钱树倒舍得砸银子。只不过,如若知道她其实是个来历不明的细作,将来说不定还会给飘香苑带来不小的麻烦,不知道会怎样后悔?
梨落在旁看到篱笆若有所思的表情,又见她准备穿衣,知她想通了,立刻笑逐颜开道:“就是么,生死攸关,我看你也不想早早去见阎王。行了,有什么我会帮你的。”篱落看着喜形于色的梨落,那盈盈笑靥似乎是特意练过一般,弧度恰到好处,然而落在自己那张面皮之上,却显得格外突兀,不禁自嘲地一笑。
当晚篱笆按照梨落的计划,挂上帘子“弹”了几首曲子,便推辞身体不适,整理衣衫准备回房。谁料座中突然有人发难:“久闻梨落姑娘的美貌比之琴艺更胜一筹,却一直落帘弹奏,令我等仰慕者十分遗憾。不知今日姑娘可否赏脸,挑起纱帘让本公子一览芳颜?“
篱笆怔了一下,不自觉地去看旁边的梨落。梨落满脸尽是不屑之色,频频摆颜色让篱笆拒绝。篱笆忙道:“公子远道而来,梨落不胜荣幸,只是梨落大病未愈,恐病容污了贵眼,请恕梨落先行告退。”
那开口的人闻言勃然大怒,一叠声地唤老鸨过来。篱笆哪里见过如此场景,想到妈妈平时训人时的厉害手段,心猛跳个不行,见她一幅见怪不怪的样子,想是见多了此等登徒子,这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却说那老鸨正在前厅招呼客人,一听梨落的厢房又出幺蛾子了,不禁叫一声苦,一溜烟地跑过去:“王公子啊,好好儿的又是怎地了?您先消消气……”
那王公子愤而拂袖:“你们飘香院还想不想做生意了?原本说上元节,结果本公子干等了好半天,你们说是落水昏迷!如今花牌终于挂上去了,本公子便头一个来捧场,谁知梨落姑娘架子可真是大,我好话说尽,她躲在帘子里脸都不露一个。本公子家中姬妾无数,光顾你们飘香苑那是给你们面子,不是来看这贱人给我撂脸子的!”
老鸨一拍大腿:“我当是什么事。您也是知道的,梨落这身子啊,还没好全呢,若在平时呢,这娇滴滴的模样,公子看了自然欢喜,可这带了病气的小脸儿啊,公子您看了怕是要失望啊!这要是传出去,人都道我飘香苑头牌徒有虚名呢。”
篱笆在帘内听得他们的谈话,只看见外面影影绰绰,不由得心里愈发没底。这时听得梨落在一旁低声说:“不必担心,妈妈自有办法。”
果然听得妈妈不停宽慰那王公子,又许了他三日后梨落定当把酒赔罪,这才哄得他作罢,转而点了落梨阁偏院的素影作陪。篱笆听她们声音渐远,想是往偏院去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梨落挑起帘子,指着一屋子狼藉吩咐道:“红儿!赶紧收拾干净。把我的熏香炉子拿来,这厅房尽是一股子臭男人的味道。”
“哎!”红儿应着了,手里忙乎起来,突然就觉得不对,脸一白骂道,“篱笆,怎么说话呢你?轮得到你来指派我吗?”
篱笆暗叫不妙,赶紧打哈哈说:“这篱笆今后就是我近身服侍的丫鬟了,她说什么你就做什么。那……那熏香炉子我昨儿个已经赏给她了。”
“是,梨落姑娘。”红儿闷闷道。她本是柳儿一心提拔的,原指望过了正月里,柳儿央了妈妈,落梨阁她就是丫鬟中第一人了,没想到凭空冒出来这么个脏兮兮的丫头,就抢了自己的风头!自己在柳儿那边使了多少银子,居然就这么打水漂了。
篱笆正欲回房,老鸨却将将折回来了。篱笆行了个礼谢道:“方才多谢妈妈帮我解围。”
老鸨寒着一张脸受了礼,半响才道:“我的儿,你现在心是越发大了!你可知刚才那位王公子是何许人也?”
“这……”篱笆一颗心又开始打鼓,“梨落不知。”
“那是才上任的兵部侍郎王尚荣家的长子,王昌钰!”老鸨沉声说,“他老子日前领兵剿了楚党余孽,现正是兵部尚书面前的红人,连圣上都御口夸奖的。老子如此威风,作为嫡长子的王公子在京城那可是炙手可热。你在这风头上折了他的脸面,他一个不高兴,自然有千百个方法令我们飘香苑添堵。”
老鸨看她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身体,以为她病体未愈,口气便软了几分:“也罢了,以后可不要如此胡来。你以前得罪的中书舍人家庶子,员外郎大人,那些在皇城脚下都是掀不起什么浪头的小人物罢了,我也就不计较了。今后你名动京城,若是还这个脾性,说不定哪天得罪了贵人,到时候妈妈可保不住你了。”
一旁梨落突然开口:“妈妈,梨落姑娘当初入院时,签的花帖上写得明明白白乃是清倌。如今听妈妈的意思,倒像是为了不得罪贵客,逼姑娘卖笑陪客?”
老鸨冷不丁被她一辩驳,脸色登时如猪肝似的,气急反笑道:“好你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好好的原来都是你挑拨的,我说怎么这几天姑娘藏头缩尾的呢!梨落啊,我的儿,当妈妈的劝你一句,当了婊子就不要立牌坊!就算你是清倌,就算脸都没让那些男人看见过,你也飞不上枝头,顶多不过是只锦毛鸡罢了!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说完冷冷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梨落在一旁气得七窍生烟。老鸨那句话说得实在难听,她感觉像吃进苍蝇似的恶心。思量了半响,这才对篱笆说:“听妈妈的口气,也就在这十天半个月她便要帮你开头面梳拢了。现在必须要联系上我的上家,方能保你清白。”
篱笆见她说得郑重,问道:“如何联系?”梨落抱了琴回房,紧闭了内室的门,从床底拿出一只小巧的绛红色盒子,打开后取出一张纸片并一只瓷瓶,摊开、放好,掂起书案上的笔,便落笔细细写了今日发生之事,以及她的担忧之处。
篱笆见落笔之处,原是青紫色墨迹,后渐渐消失,不禁称奇。她在野史上曾读过如此奇术,据传是用某种稀有的花碾汁而制成,原以为不过是古人杜撰,却不想机缘巧合竟能够一睹这种宝物。而那纸也并不是普通的生宣,纹路似乎更为细密,洁白而染墨均匀,面如蚕丝。篱笆细细看着,突然思及一道榜文,呼吸不禁一窒。大康国自玄通元年以来,一直压制民间工、商,而重农、兵,尤其是金银铜币的锻造,并纸及绸缎的生产,因工艺复杂、利润庞大,为防止商户做大,均归于内务府统一管理。一旦发现民间有私制行为,乃是诛九族的大罪。纸张也是分了数等,无论多么财大气粗的商户,若是擅用了专供官吏的青宣,便是僭越。如若有人揭发,那便是砍头的大罪。而该种纸张,如果猜得不错,便是皇家专用的丈二宣裁制而成。如此说来,梨落要完成的任务,竟然牵扯到皇家?
篱笆几乎要抖起来,抓住梨落的手问道:“你可坑苦了我了!你上家怎么会是皇家?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还是你有把柄落在他们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