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落叠起那张早已变得空无一物的纸片,嘴角似笑非笑:“你这丫头倒是机灵,居然能看出这层关系。”
篱笆怒从心来:“若我不问,你是不打算说了?可你也知道,我们现在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要我扮作你,早晚我也得知道这些。”
梨落见她这几天泥菩萨一般,以为她天生胆小木讷,却不曾想居然也有急火攻心的时候,反而嗤嗤笑了,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怎知我不会跟你说?我这几天可一直在盘算怎么跟你讲。既然你问了,我也不瞒你。听人说,我本名青萝,从小父母双亡,安王府宅心仁厚收留了我,这才没有被饿死。自我记事以来,我便与其他被收留的孤儿一起生活在安王府,府上有个绝密的教坊,聘了不少闻名的乐师和宫中礼教嬷嬷。江湖中奉为师祖的李艳娘,便是其中之一。”
李艳娘?若说深闺中的小姐没有听过那也就罢了,她们这些风月馆的上至老鸨,下至丫鬟,哪个不是如雷贯耳的?当年一曲《良宵引》轰动京城,据说百鸟环绕在旁,如痴如醉,三日不散。世传李艳娘恃才傲物,非俗物所能打动,就连东宫太子当年为听李艳娘弹奏,也不得不纡尊降贵到灵隐山递帖拜会,才能得偿所愿。
“安王能请得动李艳娘?”篱笆疑惑道。
“那李艳娘本是老安王的庶女所生,既是安王庶妹之女,受舅舅驱使也并不出奇。只不过一点,若非安王许庶妹以嫡女之位,依李艳娘目中无尘的心性,怕是在安王府也待不长。”
篱笆听得梨落娓娓道来,渐渐明白了八九分,“只是——既是安王庶妹,也是侯府养出来的千金大小姐,怎地为女儿取了这样的名字?”
“我听人说,当年安王庶妹的母亲出身低贱,是老安王夫人院子里头的洒扫丫头,一朝被老国公看上了,宠幸了几回便抛诸脑后。夫人恼她眼窝子大勾引老爷,也不甚理睬,巴巴儿地临了都没混上个姨娘。这庶妹又不讨夫人喜爱,就随便寻了个人家打发了出去。说来也奇了,”梨落眉一挑,“谁知生下一个女儿,五岁上下被一个高人看中,便收了做关门弟子,名字也是那时候改的。”
篱笆啧啧奇道:“却不想这一家居然因了这个女儿而攀附了王爷。却不知去了的那位是否也算含笑九泉了。”
梨落笑道:“那是自然,这种福分是我们这些人想也想不来的。不过王爷也许了我,如若此次任务完成,便能脱了奴籍,还会送我一间铺子,让我能够安身立命。”说罢,她突然想起现在与篱笆已互换身体,不由得脸上现出凄凄之色。
篱笆见她如此,知她心中定不好过,忙岔开道:“你的密函可还在手中呢,快些联系他们吧。”梨落这才收了神色,从外间拿进一只镀金鸟笼,笼中是两只翠绿的雀儿,乌溜溜的眼睛煞是可爱。篱笆思量着,莫非是用这鸟儿传递信件么?
果然见梨落拿出一支细细的竹筒来,将信件放入封好,绑在一只雀儿腿上,手一挥,雀儿便扑棱棱地飞走了。
梨落随即关了笼门,篱笆见另一只雀儿似通人性一般做闭目养神状,不禁玩心顿起,将手指伸进鸟笼去逗,谁料结结实实挨了一顿啄。
梨落听得她哎哟一声,忍不住也笑了,叹道:“自你我身体互换,所有人都信眼前的皮相,觉得你是梨落我是篱笆,却不想只有这两只雀儿知道谁是真正的主人。不说这个了,我已经交代了我的来历,你呢?我看你见识不少,又读过书,想来不是寻常人家。倒是跟我说说。”
篱笆听她发问,有些怔怔地。自从娘死了,跟爹一起逃荒以来,她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甚至真正的名字。如今想起来倒是分外怅然,不知心心念念想要攀高枝的爹,如今可实现他的抱负了?
篱笆一抹苦笑凝在嘴角:“我本名李成奚。我爹只是个考不取功名的落魄书生罢了。我外祖倒是有点钱财的,人称李员外,只得我娘一个独女。爹入赘外祖家后不久,外祖便去世了,爹年年赶考,又不做甚么营生,渐渐地把外祖留下来的那点钱财败光了,外祖母也被他气死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家乡干旱,我娘被饿死,我跟我爹逃荒到京城,不多久就被我爹卖到飘香院了。”
梨落在一旁听得火起,愤愤拍案而起:“天下竟有如此情薄的父亲,真真禽兽不如!”转而又抓住篱笆的手安慰道,“不必闹心,你那没良心的爹自有老天惩罚。如今你我飞来横祸,今后要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我也定不会让别人再欺辱与你。”
篱笆心里一暖,带着感激地看着她。她做伙房丫头的时候,常听得旁人说这梨落姑娘美则美矣,脾气分外暴躁,对官家老爷尚能甩脸色,对丫鬟就更是动辄打骂。如今看来,她倒是颇有一副侠义心肠。梨落见她不做声地直盯盯看着自己,瞪了她一眼,随即打趣道:“我昨日揽镜自照,发现你这张脸还有点意思,若是用补品养将起来,不出三个月,倒是可以养出个眉目清秀的小美人来。”
“你就莫取笑我了。如今我占着你的肉身却失了你的琴艺,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日日挂着帘子弹奏吧。”篱笆又恢复了苦巴巴的一张脸。
“这有什么,既然你知我的上家是安王,自然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要保我平安。你就等着看吧,借妈妈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得罪我了。”
篱笆看她洋洋得意的样子,便是心有不安,也只能强压下去了。
飘香苑老鸨王姨这几天过得却是胆战心惊,夜不成寐。
一闭上眼,她就想起那只毛茸茸的大手捂着她的嘴,那些铁塔般的蒙面大汉,鬼魅一般的行动,以及仿佛地狱修罗一般的声音。
“梨落不是你惹得起的人。再有下次,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短短几句话,却在她脑海里徘徊了几日。思来想去,梨落乃是她的头牌,虽然接客不多,又是清倌,但每次寻她听琴的官人都是一掷千金。得了这么些好处,她也不算亏待了她。只一点,如今她倒的确是在谋划梨落的梳拢价钱。这几个月来她声名鹊起,竟连朝里有头有脸的官人都慕名而来,这院落里头牌清倌的梳拢价钱,怎么着也得要个八百两才够本。
脸上喜滋滋了没过两日,却碰到这么个晦气事。
老鸨回想起那晚上的经历,吓得脸色煞白,上嘴唇上的一颗黑痣抖了几抖。原以为是财神娘娘落到她们小庙里,却不想是个瘟神,偏偏还打不得、骂不得、赶不得。
思及此,老鸨收了收神,拿桂花油抿了抿散乱的发髻,肥大的屁股一扭一扭朝落梨阁去了。
红儿正打扫庭院,见老鸨过来,忙立在一旁躬身行礼。老鸨见了她,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便冲她怒道:“不在姑娘面前伺候,到这外院来做甚么?”
“妈妈息怒,”红儿慌得连忙丢下扫帚,俯身拜到;“如今在姑娘身边服侍的是篱笆,内室和厅房是蔷儿伺候,我……我跟篱笆姐姐争执了几句,这才被姑娘发落到外院的。”
争执了几句?老鸨想起几天之前梨落接客时,那丫头也在旁分辨了好一通,倒不曾想到这丫头如此嚣张。不禁冷哼道:“好啊,主子丫鬟都一个个爬到我头上来了……”
蔷儿开了内室门,见老鸨正站着与红儿问话,暗道不好,忙招呼道:“妈妈您怎么来了,外面日头大,小心晒着了,进来喝杯茶吧!”
老鸨收起愤恨的表情,长吁一口气便进了屋。
正巧梨落午休刚醒,篱笆也在内室坐着看书。她见梨落仪容不整,睡眼惺忪,阴阳怪气道:“哟,一个个都当自己大家小姐啊?篱笆,你不在姑娘跟前伺候,倒是比我还逍遥啊!”
梨落白了她一眼,慢吞吞地拿起桌上的银耳莲子羹,一口一口吃着。
篱笆正了正身子,咳嗽一声道:“妈妈,你来得正好。我有事与你相商。”
老鸨本还想修理梨落一顿,见篱笆开口,忙堆出一脸笑:“哎呀我的好女儿,我的心头肉,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只要……只要……”
篱笆见她态度大变,知道是前几日的事成了,便也不与她客气,便道:“第一桩,今后篱笆负责我的起居,蔷儿负责内室和厅房,红儿负责外院洒扫。”
老鸨气得肠子都打结了,面子上还是一副讨好之色,连连应道:“姑娘既如此安排,我并无意见。”
“第二桩,今后我弹琴时,需得次次挂上帘子。第三,篱笆的身我给她赎了,麻烦妈妈拿了卖身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