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清冷的空气,随着薄雾轻霜弥漫开来。天空中弦月疏星才刚刚隐去,第一道晨曦尚未冲破灰幕。向来若是无事必定日晒三竿才起身的秦王,今日却早早地出了堆云阁,只随意穿了件便服便赶回了他的逐月阁,紧蹙眉头、神色凝重地看着管家泰叔身上皮肉俱翻、触目惊心的伤口,以及他蓝灰短襟布衣上早已凝结了的大块血迹。
作为大康国背景雄厚的皇子之一,秦王从来不乏赤胆忠心、以身酬主的死士,但是秦王向来对他们的死未曾太过上心。因为他知道,这些死士一旦因公身亡,秦王府必会对其家眷抚恤丰厚,使其一世无忧;即使是没有家眷的,也会死后追封,身后风光。有了这些保障,他相信这些死士定然是慷慨赴死,含笑九泉。这么想着,他虽心有不忍,却觉得这些壮士也算是死得其所。
只是这次几乎以身殉职的,是他多年来视为左膀右臂的泰叔。昨夜情况可说是凶险万分,幸得泰叔的徒弟以身挡剑,泰叔方才赢得了脱身的宝贵时间,险险地捡回了半条命。
当门房今天一早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却不肯先请医师,坚持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先向秦王汇报。
逐月阁中,泰叔一边喘气,一边断断续续地叙述了昨夜如何发现贼人踪迹、如何目睹贼人翻墙去了听荷苑、如何跟踪贼人绕了半个京城,最后被贼人发现,持剑欲杀人灭口的经过。所幸他最后未曾先逃命,而是捂着胸口的剑伤,跌跌撞撞又跟了半条街,看到他拐进一个狭小的甬道,最后认出来:那是条通往太子府的路。
“这么说,她是太子的人?”秦王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怒气,沉声问。
泰叔此时正平躺在担架上,从府外的宅子匆匆赶回的王府医馆一把手张大夫正小心地帮泰叔处理伤口,上药包扎。泰叔因失血过多,精神明显不济,却还是硬撑着答道:“是的。想不到太子有此等谋算……竟能操控和乐公主。那李成奚经由和乐公主的手送到府上,我们即使疑心,也只会怀疑她是萧相和萧贵妃的耳目。如此隐蔽的手段,连我们都被蒙骗了。”
“估计被蒙在鼓里的不只是我们。和乐是萧贵妃的女儿,自然也是一心想扶持她的亲弟弟当储君,怎么可能听命于太子?如此说来,李成奚投诚是假,李青萝传递的那些消息,更不足以为信。”秦王见他脸色苍白却还是虚弱地想要回话,忙制止了他,又唤外面的小厮进来吩咐道:“你们将泰管家抬回房休息。张大夫也随同前去,等安置好了再回医馆吧。你们几个的动作一定要注意,切莫磕着又崩裂伤口。”
小厮领命,四人便抬了泰叔出了逐月阁。
秦王烦躁不已,又唤外室的丫鬟道:“你速去碧潭苑,把谭主子给我叫来。”
那丫鬟本是阁外伺候的,因为平常都是些内监小厮在秦王跟前,她们这些丫鬟不太能接触得到秦王,平日里还想着有机会便在他眼前露个脸。谁料今天一大清早的,先是泰管家被人抬了进来,血肉模糊的样子吓了她一跳,紧接着秦王在屋内不知砸了什么东西,出来时更是脸色阴沉难测。如今借她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去触他的霉头,一溜烟小跑着便去碧潭苑传递消息去了。
谭芊芊收到传唤的口信,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便迅速地赶到了逐月阁。经年的陪伴,她多多少少也了解秦王的脾气,知道秦王只有在情绪不高的时候才会单独见她。一踏进逐月阁,便看见贤妃上次送来的徽州贡品砚台摔碎在地,便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谁又惹你生气了?”
秦王冷哼不语,半晌才道:“泰叔受了重伤。”
谭芊芊唬了一跳。她才从被窝里爬起来,自然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方才她一进来便闻见室内浓浓一股子血腥味,还在猜测是谁,竟原来是泰叔。这个泰叔虽只是管家,却是自秦王幼时便跟随左右的,更兼武功高强、谋算老成,颇得秦王信任。如今他二人的关系半是父子半是主仆,秦王事无巨细都要参详泰叔的意见,对他十分尊重。也难怪今日秦王会一反常态,如此恼怒。
“泰叔性命可无大碍?凶手抓到了吗?——以泰叔的武艺,能伤的了他的必定是顶尖高手。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胆?”
“正是上次潜入府中盗……到灵韵苑中轻薄了聂夫人的贼子。”秦王想到上一桩事,更是咬牙切齿,“此等宵小之徒独身出入我秦王府,竟是如入无人之地,看来这批侍卫就是一群吃干饭的。你待会儿出去的时候,记得跟方荣知会一声,让他明日便带拜帖去瑞王府请四弟来。我想调拨些京畿营的好手进府,换掉这些没用的草包。”
谭芊芊柔声应道:“知道了。爷您消消气,最近您火气太大了,婢妾可真吃不消呢。”说罢掩嘴一笑,“上次爷不是吩咐我无事便去听荷苑走动走动么,我冷眼看去,李妹妹倒也不是个有心眼的人。您冷落她有一段时日了,怎么就能狠得下心来徒惹美人伤心……”
比起钟杏儿最近的小人得志,她倒宁愿与世无争的李成奚能够获得秦王的宠爱——虽然殿下待她是自小的情分,那与她们一向又是不同的。
秦王嗤笑:“她?她的确不是个有心眼的,那也是因为她连心都没有!本王如此待她,她是怎么回报本王的!原以为她心思单纯……罢了罢了,不提也罢。拓儿如今在王妃那里可还习惯?我看王妃对他倒是疼爱有加,视如己出。”
谭芊芊听他提及小世子,知道他并不相信浮于表面的“疼爱有加、视如己出”,便顺势为小世子叫屈道:“爷您这话说的,您可是小世子的亲爹。您自己都不心疼,还指望嫡母真心对待?您只要想想——远的不说,就比方说,皇后娘娘吧。表面上一团和气,六宫平等。每次宫中有了御赐之物,太子虽贵为储君,与您的份例定是绝无二致。可是她对太子和对您,是一样的心吗?依我看,小世子在亲娘手边长大,无拘无束惯了的,在堆云阁受了那么些规矩,日子并不好过——婢妾昨天还撞见小世子在花园偷偷抹眼泪呢。”
“你这个庶母都心疼他,我这个做爹爹的,怎么可能不疼他呢。只是——自古便是棒打出孝子,惯养忤逆儿。若是自小放任他横行霸道惯了,我还真怕他以后要是没了秦王府这个羽翼的庇护,会摔得更惨。”秦王叹了一口气,“不过你说的也是,拓儿毕竟还年幼,一下子逼得太紧,反而会适得其反。我会找个机会跟王妃提一下。”
谭芊芊见他上了心,便也欢喜起来。正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禀殿下、谭主子,李主子求见殿下。”
二人闻言俱是一愣。李成奚自进府以来,便闷在听荷苑看书练字,一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莫说主动到逐月阁求见,便是他二人去听荷苑寻她说话,最先开始还会客套几句,之后便是手足无措、不知应对。难为她今日竟寻到了逐月阁。只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使得她如此沉不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