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家公司离职后,我的精神状态变得很差,将自己关进廉价出租屋里,整日不肯踏出房间一步,甚至错过了自己的毕业典礼。
沈铃向我推荐了一名心理医师。那是她的姑母,名叫沈淑宁,在国内心理咨询界都享有声誉,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心理医师。若非沈铃是我的同学,我根本没有机会接受她的治疗。
钱主管被人谋杀那日,是我与沈淑宁第一次见面,我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据。
沈淑宁的年纪在四十岁左右,但见了面才发觉她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年轻。我母亲十八岁的时候生下我,她若仍存活于世,大约也同沈老师的年纪差不多。
她无疑是一位美丽的女性,并非女明星那种搔首弄姿的美艳,而胜在气质上佳,举止谈吐优雅。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在为人处世中多半会有锐气,但她是特别的。无论是披肩的卷发,眼角的笑纹,抑或她颜色素淡的衣饰,都显出她天然的温和柔美,从内至外都使人舒服极了。
我总也忍不住思索,如果她是我的母亲,那么父亲必定不会离家出走,而我年幼时所遭受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沈淑宁身上似乎有种魔力,能让人放下一切戒备,安心对她敞开心扉。她是个极有耐心的倾听者,辅以优美的外貌,温和动听的声线,适度的安慰与肢体接触,与丰富的经验学识,她能走进每一个人的心底,探寻他们最私秘、最羞耻、最见不得光的秘密。
第一次会面时,我便在她的引导下,忍不住向她倾吐心声,从父亲离家出走,幼年时遭受母亲的虐待,在舅舅家时种种寄人篱下的苦楚,经受过数不胜数的嘲讽与白眼,以及在实习期间被上司欺压孤立,最后不得不离职的惨痛遭遇。我无法停止诉说,也同样无法止住诉说过程中我流下的泪水。
她安慰我,给我递纸巾,帮我倒甜甜的热牛乳,甚至在我哭得不能自已时,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我愈来愈离不开她,每周二午后的两个小时对我来说远远不够。我给她发邮件,写长长的信,她有时候回复,有时候不,但我无法停止对她倾诉的欲望,我没办法不像个疯子一样去骚扰她,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
我简直对她着了迷,将她当成世上最亲近的人。我前半生都在他人带来的恐惧中度过,像个小丑一样,在众人的谩骂嘲讽声中笑着跳舞。我渴望被理解,被关怀,被保护。我把血淋淋一颗心掏出来给她看,对她抱有太多期待,希望她能治愈我,拯救我。
努力就能获得机会,这样平凡安稳的人生,对我来说已经是奢求了。
但她对我来说,始终是个称职的、完美的心理医师。因为沈铃的关系,她会邀请我与沈铃去她家里做客。她与丈夫处于分居状态中,有个在国外上中学的孩子,家中再无旁人。也许是因为独居的缘故,她喜欢邀请朋友去家里做客,只要她乐意,她的大房子可以随时随地举行Party。她热情、潇洒且迷人,朋友众多,身边永远不乏优秀男士的追求。
她曾开玩笑说,如果有男士向她求婚,她会抛下一切,无论是事业还是尚未离婚的丈夫,跟那个男人走。
她被许多这样的男士喜欢着。
这是我绝对不愿看到的结果。我在写给她的信中恳求她不要抛弃我,但她却在下一次会面中,用严肃冷淡的语气告诉我,我对她的依恋不过是患者对医生的一种移情,等治疗结束,我就会慢慢将她淡忘。
她说,她对我的治疗效果很满意,如果我愿意,治疗结束后我们还是可以偶尔见面,或许做朋友也不一定。
她真是个称职的心理医生。我也只能是她的患者及顾客了。
我知道她在敷衍我。我并不愿意做她众多患者或顾客之一。如果等治疗结束,她就会从我生命中离开,那我宁愿病一辈子。
我绝不会让她离我而去。
也许是冥冥之中,我对世事走向有所预料,我最后一次去她家参加Party时,顺便偷偷复刻了她家的钥匙。
没想到,最后真的派上了用场。
那是临近十二月的一个周二下午。晚来天欲雪,午后四点的天色已像傍晚七八点钟光景。
我照常去她的心理诊所,却发现自己的预约被取消了。
前台沈淑宁的助理告诉我,有一名刑警正在同沈医生谈话。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在外面等一等。
我选择了等待。
大约过了一小时,沈淑宁诊室的门开了,一位便服老刑警从里面走了出来,沈淑宁跟在后面,脸上没血色,神情看起来不大妙。
那老刑警看见我,就径直向我走过来。不巧,我也记得他是谁,便站起来向他问好。
“安叔好。”我向他伸出手,“多年不见,您身体还是如此硬朗,还是喜欢长年在外面跑。”
他将我上下打量一遭,而后握住我的手,表情却生硬冷淡。
“袁仲明。”他低声叫我的名字,“别以为我会忘了你做的那些事,我这把老骨头天不怕地不怕,只要被我找到了证据,我就算跑到天边也要将你抓捕归案。”
我笑笑,用关切的语气说:“天冷了,您多加件衣裳,小心感冒。”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松开我的手,再不多说一句话,转头走了。
我将那只被他握过的手收回口袋里,从里面抓住一只打火机,缓缓握紧。
我转头同沈淑宁对视。
“沈医生,你不必在意他,他不过是我老家小镇上一个快退休的片儿警。”我尽量摆出平和的微笑,“当年我妈妈的案子,就是他经手的。他有妄想症,一直怀疑我妈妈不是死于意外而是他杀,纠缠了我好多年。我看他是没有案子办闲得慌了。”
沈淑宁的脸色却更加苍白了。她忽然出其不意问了我一句:“那么,你舅舅一家人是怎么去世的?”
“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这老家伙真是太闲了。”我收起了笑意,认真回答,“那年冬天,他们用电热毯取暖,结果电路短路意外失火,两个大人跟一个小孩都葬身火海了。”
“你母亲也是死于火灾吗?”她又问。
我低下了头,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悲切,“是。下雷雨,闪电劈中了树枝,扯断了电线,引发了火灾。”
她退后几步,退回诊室里,想要关上门,将我关在门外。我箭步冲过去,一用力就挤开了门,钻了进去。
终于,我站在了她面前,而她在不断后退,直到碰上身后的沙发椅,腿一软,就坐了进去。
她面上的惊恐神情深深刺痛了我。
“你回去吧。”她缩进沙发椅里,单薄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今天我累了,已经把你的预约取消了。”
“你在害怕。”我苦笑,“就这么害怕我吗?”
她沉默不语,但我一靠近她,她就摆出防御姿态,掏出手机警告我:“如果你不离开,我就报警了。”
“沈医生,你还记得,你曾经向我提到过的脱敏疗法吗?”我摊开双手,示意她放轻松,“你说过,战胜恐惧的唯一方法,就是直视它,面对它,最后接受它。”
“够了!”她忽然大声喊道,“我是你的心理医师!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反问。
她摇了摇头,说:“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要求,我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你在这里对我说的每一个字。但直到刚刚我才发现,原来你向我诉说的,也只是其中一部分谎言罢了。你是个聪明人,或许太聪明了,我没有能力再帮你治疗了,请你离开。”
“我只对你有所隐瞒。”我叹口气,“我从未对你说过任何谎话。”
“请你出去。”她重复了一遍,手指按亮了手机屏幕,似乎准备打电话。
我余光瞥见一张放在茶几上的名片,上面印着安叔的姓名及电话号码,以及用圆珠笔在上面匆匆写下的“鹏飞旅馆,xx街xx号xxx房间”。
“你要给安叔打电话吗?”我歪着头看她,慢慢笑起来,“别这样,给他打电话没有用的,他帮不了你。你的恐惧只能由自己来克服。”
“你出去!”她已经开始尖叫,看我的目光只剩下畏惧。
我只能一步步后退,退到门边,还是不甘心,转头最后问她一句:“沈医生,我还能继续做你的病人吗?”
“我不会再见你了。”她用颤抖的嗓音说,“别那样看我,请你离开,你吓到我了……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好。”
我嘴角向两边扬起,笑得露出了牙齿。
“祝你平安。”
雪在午夜时分才落了下来。
我提着一只工具包,冒雪来到沈淑宁家门前,用之前复刻的钥匙,打开了她的家门。
大雪落下来,吸收了世间一切声响。雪夜寂静极了,连沈淑宁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把黑色卫衣的帽子摘下来,抖了抖上面的雪。她翻了个身,面向我,手臂贴在胸前。窗帘外的雪地把路灯的光反射进来,使我能看见她的脸。
她睡得很安稳,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微笑。母亲曾教导过我,把手贴在胸前睡觉的人,夜晚会做噩梦,是一种不好的习惯。为了守护她的好梦,我用戴手套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腕,想要帮她把手移开。
她的眼珠在眼皮底下动了动。她在梦中发出一声不舒服的喘息,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在她发出第一声尖叫之前,我捂住了她的嘴,骑在她身上,控制住她疯狂挣扎的身体。她光洁的双腿如掉入猎人陷阱的小鹿一般,在空中无助地徒然乱踢着,看起来可怜极了。
“嘘!”我摘下口罩,露出自己的脸,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喊,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眼泪一下子全涌了出来,哭得像个小女孩。
我潜入钱主管家,用同样的姿势捂住她的嘴,让她不要喊时,她也哭得很惨。女人总是如此,愚蠢地以为眼泪与脆弱的姿态,就能博取同情,殊不知,软弱只会使暴力愈发强盛。
去见沈淑宁之前,我几乎在钱主管家里耗了一整天,把我工具袋里所有东西都对她试了一遍,直到她流不出一滴泪、说不出任何道歉或求饶的话。最后,我把她放进浴缸里,割开了她的嘴角,让她看起来像在大笑,像小丑一样笑。
她为何不对我笑呢?为何憎恶我,恐惧我呢?这世上的恶意,真的无道理可言吗?
我受不了更多的恶意了。从前我多希望她对我笑,一下下就好。后来她终于对我笑了,在我杀死她以后。
我把热水开到最大,使超过摄氏六十度的热水浸泡了她的身体。高温加速内脏腐烂,用这种方式,可以使死亡时间推后一到两个小时。这就是我的不在场证明。
沈淑宁说得对,我是聪明人,或许太过聪明了。离开舅舅家之前,我送了他们全家一个礼物,作为那几年他们侵吞母亲留给我的保险金、还百般羞辱我、捉弄我的报答——我用电热毯短路,造成了一场意外火灾,将他们一家三口烧死在床上。没办法,是他们让我大冬天睡在四处透风的厨房里,连电热毯也不给我一条。
除了安叔,没有一个人对我起疑心。他们要听的是落难少年的凄惨身世,我便凄惨给他们看,用几滴眼泪换取他们无处安放的同情心。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相信自己所相信的,就会感到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