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院还在搜集整理证据,不过立案判刑已是板上钉钉。他比上个月来我诊室复诊时看起来更消瘦,穿了件颜色晦暗的深蓝色监狱工服,愈发显得肩骨嶙峋,胸膛单薄,如一页残破的竹纸那般。他剪了个滑稽又丑陋的平头,下巴处贴着一块创可贴,右边脸颊处还有一处新的刀痕,不深,泛着鲜红血丝。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冲我笑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遮住脸颊上的伤痕,“我刮胡子时不小心弄的。”他说,“我不太适应这里的刮胡刀。”
他虽然在笑,但面色苍白,双目枯涩无神,好似已经失了灵魂。
他不能适应的何止刮胡刀?他恐怕无法适应这里的一切事物。刑事拘留虽然只是短暂服刑,但已与牢狱里的生活无异。他曾受过伤害,如今与真正的暴力犯为伍,我想他无论如何都适应不来的。
我担心有人会欺负他。他向我保证,他住在单人牢房,狱警待他尚算友善。他没有受到任何不公待遇。
“之岷,”我叫他的名字,“你有没有发病?”
他摇摇头,说:“姚医生,你不必担心我。感谢你来探望我,可惜我没办法请你吃饭了。没办法像朋友一样坐在一起聊聊天,而不是以医生与病患的身份相见。”
我听了,心里像堵着一块东西,咽不下去吐不出来,难受极了。
在这间阴冷潮湿、飘浮着霉味的会面室内,除了我与官之岷,还有一位懒懒散散靠墙站的狱警。我瞥了他一眼,见他心不在焉,便向官之岷凑近,低声问他:“之岷,你同我老实讲,你到底有没有杀人?”
他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十指不安地绞动着。
“是我杀的。”他将下唇咬得发白。
“之岷!”我想扳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好使他清醒过来,“你到底有没有发病?你怎么会杀死莫悦?我宁愿相信是程亚青干的?你不是爱她吗?!”
“我爱她。”他垂下眼帘,神态那样凄惶,看起来像是要哭了,“可她不爱我。她与我结婚,只不过是想要接近之岑。”
移情别恋,于天下形形色色的男女来说,仿佛吃饭饮水一样正常。我为不可计数的男男女女做过婚姻咨询,参与他们的婚变,对于人类薄情易变、自私自利之本性,了解得好似掌心纹路。更不要提金钱与名利枷锁,能禁锢婚姻也能快速杀死爱情。
回想起官之岷与莫悦举行婚礼那日,莫悦与官之岑在走廊无人处的纠缠,仿佛一切都有了答案。
我靠进椅背里,深深叹一口气。男女之事当真无解,世上多少爱恨纠葛,哪怕善窥人心的心理医师,也无法尽数参透。
“我看见莫悦跟之岑在一起……我亲眼看见的。”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把脸埋进双手里,“我气极了,当天夜里就跟莫悦发生了争吵……她说她本来就不应该跟我在一起,她爱的是之岑……她要离开我,去之岑身边……我不能让她离开我……所以我只能……只能杀了她……她流了好多血,一直在求我停手……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原谅她的背叛……”
“之岷,你确定动手的人是你?不是在你无意识的情况下杀死莫悦的吗?”我蹙着眉,口气凝重。
“是我……我清清楚楚记得,我把刀插进她腹中……她的血是烫的,流了我一手……”
他抬头看我一眼,“姚医生,杀死莫悦的人是我,不是程亚青。你已经治好我了,不是吗?”
“之岷……”我几乎动了怒,“你可知你面临的是谋杀指控?!如果你是在意识清醒情况下杀死莫悦的,你要负全部法律责任!”
“姚医生,谢谢你。”
他站起来,举着一双戴手铐的手向我鞠躬,声音平淡得像已经死了。
“但人的确是我杀的,我不想在精神病院度过下半生。”
探视时间到了,狱警走过来,带走了官之岷。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我一眼,眼神里尽是愧疚。
“姚医生,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期待。”
这是他当天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官之岷这件案子,我理应撒手不管。他已经不是我的病人,他没有在发病时杀人,我对他不应负半分责任。那不过是我的工作,他也碰巧不过是一个走进我生活中的陌生人。
但我总是无法忘却,官之岷临走前看我那一眼,那里面有愧疚,也有深深的遗憾与不甘。
夜深时,回想起他看我的眼神,总使我忍不住震悚。
我可能有好一阵子无法平心静气去回忆他了。在拘留所会面室,得知他将接受自己悲惨的命运时,那种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的憋闷感,一直在我心口徘徊不去。说不上为什么,只是难受极了。
我同他相识五年,就算是阿猫阿狗,也该有感情了。我的确在为他感到难过,感到悲伤。
他的案子一审结束,官氏的家族律师诚然精明能干,但官之岷一口咬定他是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杀的人,同他所患精神疾病无关。司法鉴定部门要求我协助他们做一份关于他近来精神状况的评估报告,要我在二审时出庭做证人,也就是说,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我都不能同官之岷见面了。
我该如何做这份报告?如果我按照自己的治疗记录,如实作证,证明官之岷的精神状况稳定,他完全是在清醒状态下杀死莫悦的,那无异于亲手将官之岷送上死刑台。
如果我按照官氏家族律师要求的那样,证明官之岷患有严重精神疾病,不具备独立作案的条件,虽然可使他免于刑罚,但也会让他不得不在精神病院度过下半生——这是官之岷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正踌躇不定时,我接到了官之岑的电话。他约我谈谈,关于官之岷的案子。
官之岷说莫悦爱的人是官之岑,我倒要看看,这位官老板会说出怎样落井下石的话——他大约会要求我做出对官之岷不利的证词,彻底置官之岷于死地。
出乎我意料的是,官之岑要我救官之岷,提供一份合适的报告,尽我可能把他送进精神病院而并非死刑台。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直勾勾盯着他。
“因为他姓官,他是我哥哥。”官之岑表情平静。
“他与你并无血缘关系,而且,你不喜欢他。”我讶异道,“他是杀死莫悦的犯罪嫌疑人,你应当恨他。”
他笑笑,面色却不大好。仔细一瞧,他比出现在官之岷婚礼上那位容光焕发的官老板要消瘦些,颧骨突出,下巴尖削,眼窝深陷进去,眼周有黑眼圈,目光也有些无精打采——距离那场婚礼也不过一个礼拜,看来莫悦的死也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我是不喜欢他,他杀了莫悦,我大可以恨他,动用我的关系将他送上死刑台。”官之岑淡然道,“可莫悦若在世,一定不愿我对他赶尽杀绝。而且我也说过,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他。”
“补偿他?用把他关进精神病院的方式?”我语气尖锐,“那你又何苦同莫悦纠缠不清,最后酿成这样两败俱伤的结局呢?”
他抬眼看我,忽然笑了,“看来你是真的很讨厌我,”他说,“不过没关系,你想救之岷就行了,在这一点上,我想我们可以达成一致。事后我会给你开一张数额足够你满意的支票,请姚医生笑纳。”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抓起手袋,愤然起身离开。
我简直着了魔一般,四处寻找能替官之岷翻案的证据。所有人都想葬送他下半辈子,只有我想要他好好活着。他已经被命运嘲弄得够呛,我不能让他带着一身失败与伤痛离开人世。
我找到了从前的同学,她在司法精神鉴定部门工作,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她才稍稍向我透露了一点内情。
“其实这个案子并非你所看见的那样。”她喝着我请客的咖啡,偷偷摸摸地告诉我,“案件发生在一周前,我认识一位去过现场的鉴定组成员,据说现场有第三人存在的可能,但也仅仅只是怀疑,现场经过嫌疑人清洗处理,证据并不明确。她只负责痕迹鉴定跟提交报告,并没有话语权。”
“官之岷一口咬定现场只有他一人,也许他当时头脑的确不怎么清醒。也许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未可知。”
她喝完咖啡,最后下了这么一句评语。
她没办法给我看警方的笔录跟案件陈词,只能大致叙述一下案件经过,跟官之岷告诉我的相差无几:官之岷撞破莫悦与官之岑偷情,当天夜里22时左右,在官莫二人的新居发生争吵。官之岷恼羞成怒,将莫悦从楼梯上推下,不确定她有无死亡,所以用餐刀刺向其胸腹部,共计两刀。尸检报告显示,莫悦死于颅脑外伤,也就是说她从楼梯上摔下来时已经死亡。官之岷自己清洗了现场,等到早晨便去警局自首了。
如此残忍,又如此冷静,怎么想都不会是我记忆中胆怯懦弱的官之岷。如果他杀人时的人格转换为程亚青,那倒还说得通,可他把杀人过程复述得如此详细,证明他举刀那一刻,意识分明是清醒的。
因此,更不排除,现场有除莫悦、官之岷以外的第三人存在的可能。
我脑中跳出了一个名字。
我立马跳起来,驱车去找那人。因为心中激荡,我把车开得飞快,差点闯了路口的红灯。
等我到了官宅,他也正巧要外出,与我碰了个照面。
“姚云靖,这么巧?”他惊讶极了,竟忘记称呼我为医师。
“莫悦死的那日,你也在现场吧?”
我劈头盖脸地把问题抛给他。他脸上的神色一下子灰败下来,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丝笑,说:“来,姚小姐,陪我去见之岷。”
“我不能见被告人。我下次开庭要作证人的。”我没好气。
“不碍事。”官之岑仰头笑了,“不会有下次开庭了。”
这一下,我更是如坠云雾中。官家的势力再大,扣下个把对老板不利的证据尚可,哪里能阻止开庭审理?
官之岑绝不开口同我解释。我无法,只能陪他再去见官之岷。这两兄弟虽然并无血缘关系,脾气倒是一样的倔。
拘留所接待的狱警竟似同官之岑相识,只同他点了点头,便放人进去了。这不禁使我再一次感叹金钱的好处,俗语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