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官之岑并排坐下,对面是官之岷,中间依然隔了一张破旧的木桌子。
官之岷的头发长了些,脸孔依然苍白无血色,右眼眶整个乌青,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午饭时有人故意挑衅他,我拦不住,让他被那小子揍了。”狱警在旁小心翼翼说道。
官之岑抿唇,面色严肃地冲那狱警点点头,对方立刻会意,开门走了出去。
然后,他转头望向官之岷,眼神复杂。
“疼吗?”他问了这么一个古怪的问题。
“还好。”官之岷的眼神发飘,似不敢同官之岑对视。这两兄弟自小就没有感情,如今夹了个身遭惨死的女人在中间,我想他俩更是无话可说才是。
官之岑深深叹了口气。我能听出他叹息里的疲倦。
“我让你考虑的事,你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官之岷皱眉,“我不想去精神病院,你知道,谁也逼不了我。”
官之岑有些激动,“我不会让你在那里待一辈子的!你知道!最多一年,或者两年!我就能让你出来!”
“之岑。弟弟。”
官之岷苦笑着摇头,“我杀了莫悦。”
官之岑闭嘴了。他情绪激动,脸涨红,额角青筋暴起,喘着粗气,半天平复不下来。
他捏紧手指,慢慢闭上眼睛。他似乎长期失眠,一闭上那双充满怒气的眼睛,神态就显得疲倦且憔悴。
我始终弄不明白他们在搞什么鬼,见官之岑不愿再说话,我便开口,想问官之岷几句生活近况,但这一个也神情凄惨,心不在焉。
探视时间结束,狱警打开门,站在门边,是一个无声的催促。我先起身,走到门边,回头看时,只见官之岑飞快地伸出手,抓住了官之岷被手铐束缚住的手腕,没有挽留,只是轻轻握了一下,便松开了。
我与官之岑一起离开了拘留所。
坐进官之岑的车后座,我还在想,也许之岷与之岑的关系,没有我意料中那样坏。
“之岷将面临无期徒刑甚至死刑判决。”我轻轻说了一句。
官之岑从后视镜里看我。他眉眼间神色抑郁,却依然笑出了声。
“我会补偿他的。”他说。
接着,官之岑做了一件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惊世骇俗的事。
他把车开到最近的警局,然后自首了。
官氏家族律师提供的策略原本万无一失——只要官之岷一人顶罪,再拿他的精神疾病史做文章,争取一个接受强制医疗的判刑。以官家的财势,把一个病人从精神病院搞出来不算难事,且官之岷原本就不是官氏血亲,官家的名声不会有半点损失。
万万没想到,官之岷出于愧疚,一口咬定自己是在清醒状态下杀的人。
更加没想到,官之岑官老板居然毫无预兆地自首了。
他做出的供词与官之岷的截然相反。是他跑到哥嫂二人公寓里去,同旧情未了的莫悦相纠缠,失手把她推下楼梯。官之岷为了替他顶罪,先用餐刀做成怒杀的假象,又清洗了现场,不是为处理尸体,只是为消除官之岑留下的印迹。
官氏家族律师再精明能干,也顶不住证据确凿,主犯供认不讳。
官之岷被判无罪释放,而官之岑则住进了拘留所。官氏的长辈与股东能做的,也不过求一个减刑。
我陪官之岷去了终审法庭。
因失手误杀,官之岑最后被判处二十年有期徒刑。律师还可以继续上诉求减刑,不过那就是以后的事了。
官之岑在小小的被告席,穿着丑陋的囚衣,依然显得脊背挺拔。被法警带离法庭时,他的目光在庭下巡睃了好一会儿,直到与我的目光撞上。他先点头致意,然后冲我的方向恍惚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他眼里看的是我,还是我身边的官之岷。
从法院里走出来。外面是阳光灿烂的冬日午后,空气凛冽又清新,把法庭上的凝重氛围一扫而光。
官之岷约我去附近的小公园里走一走。我欣然同意,我想他一定有许多话想跟我说,像在我那间小小的诊室里那样,我预备着他对我敞开心扉。
我们绕着一片结冰的人工湖慢慢走。我静静听官之岷讲。
“其实不是我撞破了之岑与莫悦,而是莫悦撞破了我与之岑。”
“她吓坏了,当然也气极了。之岑追出去解释,同她在楼梯口发生了拉扯,她不小心跌倒,摔下楼梯,就那样死了。我说我杀了莫悦,其实也没错,我与之岑都有罪罢了。
“我决定自己顶罪,毕竟之岑是官氏老板,他不能入狱,否则官氏将会垮掉。他不同意,我就打电话给张律师,逼他就范。他不得已,只能按照张律师的策略来应对。他很天真,很信赖别人,二十来岁的人了,仍像小时候那样不谙世事,爱一个人就恨不得把心挖给他,恨一个人就毫不留情地折磨他欺负他。
“按照张律师的策略,我会被送进安康医院,过两年他就会把我弄出来,我们依然能够在一起。这是之岑的念想与希望。”
他呼出一团氤氲的白汽,看它由暧昧不清到渐渐消散。
“但事实是,张律师希望我代替之岑去服刑,甚至替之岑去死。他不会为我东奔西走,为我多费精力去辩护的。我不过是官家一个可有可无的废物,随时可以当作弃子抛弃掉。
“但他绝不会想到,官之岑会为了我不顾一切去自首。他不了解他的老板,但我了解,他冲动且天真,再容易操纵不过。”
“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同莫悦结婚,甚至被莫悦撞破你与官之岑的事,都是你操纵他的一部分?”我停住了脚步,轻轻发问。
他也停了下来,回头看我,眼里如深渊般幽深,任谁与他对视,都会心生被诱惑的恐惧——他如今的模样,没有半分像从前的官之岷,也许连官之岑都察觉到了,就我还被蒙在鼓里。
可笑我身为心理医师,居然读不懂人心。
“是的。”他大大方方承认,“一切都是我计划好的,一切都是我用来操纵官之岑的手段。我同莫悦结婚是为了激怒他,故意挑莫悦会回来的时候邀请他来我家,甚至连莫悦后来的反应都是我事先计划好的——只是我没料到,莫悦会被他失手推下楼梯,但也因此在无形中推动了我后来的计划。莫悦只不过是一个我用来刺痛他、伤害他的工具,我不爱她,官之岑也不爱,她不过是一个意外丧命的、悲惨的女人罢了。
“官之岑出于愧疚,把他手里大部分股份都转给了我。他希望我回心转意,接受必须住进精神病院的命运,然后他就能跟我在一起,不会再被任何人阻挡。但只要我坚持自己顶下一切罪责,他就会无法承受,他的天真、他的愧疚、他过于执着的爱,都会毁了他,让他走到今天的局面。
“一切都是我计划好的,姚医生,包括你,都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我也懂人心,或许并不比你少。
“我所求之物,并非官氏资产,我只不过想要毁了官之岑。他欠我的,他们欠我的,我要向所有曾经欺辱于我的人讨回来。”
他平静地讲述完这一切。
我仔仔细细地凝视他,想从他的面孔中,找到一点过去的官之岷的痕迹。
“你有没有想过,官之岑可能已经知道你的计划,只是心甘情愿投入你的陷阱,被你设计陷害?”
他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痛苦茫然,之后又归于平静。
“告诉我,你现在是谁?”我颤抖着问,“你是官之岷,还是他身体里另一个人格?”
“姚医生,我想你是真的不明白。”他笑说,“不明白谁才是病态。”
他翘起唇角,慢慢笑起来。
我瞪大眼睛望他,倒吸一口冷气,“你……你不是官之岷!你是程亚青!”
“姚医生,你很厉害,的确帮官之岷消除了一个多余的人格。”
他笑着面对震惊的我,“可惜那个消失的人格,是官之岷的主人格,并不是我。我想这也是他自己的愿望,像他那样的人,并不适合活在这世上。”
他又呼出一口白汽,那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叹息。
“比起懦弱无能的他,我更适合活下去,不是吗?”
“你住口……你不配决定官之岷的死活!”
我呆立在原地,任寒风从结冰的湖面上吹来,一点点带走我身上的温度。
这个与官之岷有着相同面目的人仰头笑起来。
“官之岷这个人呀,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