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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陌生人

我时常在家中看见人影,穆医生说,那不过是我的幻觉。

自两年前出了一场车祸后,我的精神状况一直都不大稳定,也曾经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反反复复,到底也没能恢复成从前的样子。

我是幸运的,丈夫谷嘉瑞爱我一如从前,待我细致温柔有耐心,不曾有半分懈怠。在我精神状况不稳定时,他始终在我身旁守护,陪伴我度过最艰难的时光。等我稍愈出院,让我在郊外那座带游泳池的大房子里歇息静养,慢慢恢复元气。

我毕竟是幸运的。

穆医生说,我得的这种病,叫创伤后应激障碍。人在遭遇重大创伤事件后,会出现延迟且持续的精神障碍。人的心灵是如此脆弱,它无法从创伤中走出来,要让你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当时所受创伤之内容,仿佛要把那些痛苦与恐惧再经历一遭。

穆医生说,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幻觉是伤不了人的。”穆医生说:“只要你始终相信你所处的现实世界,不为幻觉所蒙骗。”

我问她:“那么我的幻觉什么时候能消失呢?”

穆医生回答:“幻觉因你而起,自然应该问你自己。如果你能同幻觉和平相处,带着症状生活,也不是一件坏事。”

事实上,入住那座位于郊外的清静院落后,幻觉已许久不曾前来困扰我。

嘉瑞给这座院子起名叫珍园,他每逢周末来珍园过夜,工作日住在市区。他雇了一名阿姨来照料我生活起居,我嫌那妇女嘴碎,悄悄给辞退了,嘉瑞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周末给我带上一星期的食物,储放在冰箱里。

穆医生也偶尔来看我。穆医生大名穆筠,曾经是我的心理医师,后来成了我与嘉瑞的朋友。她来看我时,必然带着鲜花,或是一客甜品小点心。她虽然已经不是我的心理医生,却也会常常陪我聊聊天,让我疏解心情。她博学多识,风趣幽默,哪怕是同他谈些闲话,也足够使人心情愉悦。

除了取信寄信,我几乎从不踏出珍园。我的世界仿佛就只有这一片绿植茂盛的院子,与其中那栋漂亮的二层小白楼。我在前院里种了几种花,后院种着一些茄果,到收获季节,随手采来下锅,就是一盘滋味新鲜的菜肴。

我精力不支,不愿与人交往,嘉瑞送了只小猫给我,取名毛栗。毛栗喜欢粘人,时常蹲在我脚边细声细气地喵喵叫,可爱极了。毛栗虽不能说话,好歹也是活物,有它陪伴,我并不觉得寂寞。

我保持着我这片小小世界里的安宁平静。

直到那个女人出现。

她于一个晴朗的夏天午后,走到珍园的门前,按响了门铃。

我正在睡午觉,只眯了不过半小时,却做了一个漫长又混沌的噩梦,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出车祸那天夜里,我独自一人驾车在山路上行驶,旁边空无一人,不知从何处伸来一只女人的手,与我争夺方向盘——那手苍白纤细,十指上涂着鲜红色的指甲油。

最终,车子在失控下撞上了山路边的护栏。与此同时,门铃声响了起来。

我就这样被惊醒了。

我起床,从楼里走出去,沿着园中的小路走到院门前,隔着镂空铁门,我看见了那个女人。

夏日午后,烈日当头,气温升至三十七八度,我在屋里开着风扇还觉热,她却穿了身纯黑色长裙,脖子上系着黑色丝巾,头上戴一顶黑色宽沿遮阳帽,一副墨镜遮去大半张脸,看不清容貌。她整个人像一片积雨的乌云,于炎炎夏日来到我面前,在我的世界里投下悄无声息的,浓郁的阴影,我仿佛能听见她背后有闪电与惊雷在蠢蠢欲动,让我觉得不安起来。

她隔着门向我挥手。我看见她纤细苍白的手指,与十指尖上鲜红的寇丹。

仔细看,她的嘴唇也是鲜红的,刚吸过人血一般的鲜艳润泽。

她对我说:“代圆珍,你偷我的东西,该还回来了。”

我吓得尖叫了一声,继而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便人事不省了。

我晕倒在院门前,是穆医生恰巧赶到,将我扶进了屋。

她说我大热天在太阳地里站了半天,中了暑才会晕倒。我心里记挂着那个黑衣女人,问穆医生有无看见可疑之人,她却回答没有。这样热的午后,哪里会有人在路上闲逛呢?

“圆珍,你又出现幻觉了吗?”穆医生问我。

那个女人会是我的幻觉吗?

我记得她苍白的手指,鲜红的指甲,亲耳听见她叫我的名字,要我把偷她的东西还来。

穆筠说:“圆珍,你思虑过重,容易神经衰弱。最近天气炎热,你夜里想必休息不好,所以才会又看见幻觉中的陌生人。”

我躺在床上不答话,但面色想必不好。穆筠在边上又问:“圆珍,你有按时吃药吗?”

我不想吃药,抗精神病药物会让我发胖,让我迟钝,让我与我整个内心世界都隔离开。如果不能自由思考,我宁愿一直病下去。

穆筠明白劝不动我,叹口气说:“圆珍,你要保重,健康为要,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我故意把话题茬开,问她:“穆老师今天给我带了什么花,还有哪些好吃的?”

穆筠望着我,那眼神湿润深沉,像一个温柔的良夜。

穆筠带了我最爱的香水百合给我,还有一客蓝莓慕斯。我与她把蛋糕分享了一半,剩下的让她放在冰箱里,等我明天把它解决掉。她还帮我把花瓶中枯萎的干花换下来,插上香水百合,加了新水供养,将花特意摆在我床头,最后叮嘱了几句,承诺嘉瑞周末回来之前,再来探望我一趟。

我催她快走,夜深行车怕出事故,她还是多待了会儿,直到我乏了,才从珍园离去。

那夜我闻着床头百合熟悉的香气,竟睡得十分不踏实,发了半宿的噩梦。

梦里我一次又一次地,被那双苍白纤细,染着鲜红指甲的手夺去了方向盘;一次又一次,我坠落进无边黑暗的山谷中。

我在凌晨三点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明明记得,我睡前有仔细关好门窗,但此刻,窗户大开,温暖的夜风涌进来,带着窗纱在空中乱舞。清薄月光就冷冷照在我脚边,不知为何,明明夏夜燥热,我却感到了刺骨的严寒。

我看到那冰凉的月光也落在地板上,照亮了一串带水的脚印。脚印从窗边,一直延伸到紧闭的卧室门口,消失于门下的缝隙中。

我下了床,光脚踩在地板上。奇怪,我明明在床上睡着,双脚竟像自冰水里浸过,又湿又冷。

我跟随着那串水脚印,走到门边。直到握住门把手,我才知道我一直在颤抖,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我打开了卧室门,借助一点微弱的光线,看见一个又一个水脚印散落在走廊上。大约是停电了,我摸到了走廊顶灯的开关,摁了好几下,灯始终没有亮起来。

我在黑暗中,沿着走廊,来到了浴室门口。

浴室里的灯却亮着,那柔柔的温黄色光线透过门缝落在门口的脚垫上。里面隐隐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像是有人在往浴缸里放水。

我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感觉头皮连同整个上肢都是麻木的。我想我该尖叫,该转身就跑,该冲到楼下去用固定电话报警。我家里闯入了陌生人,我绝对不该做的就是打草惊蛇,就是进入这间亮着灯的浴室。

但我还是身不由己,打开了浴室的门。

我看见昨日午后摁响我门铃的那个黑衣女人。她浑身都湿透了,发梢、衣角与手指都在往下滴水,她的脚踏在地板上,一步一个湿漉漉的脚印。她在镜子里看自己,被打湿的头发一股股粘在她惨白无血色的脸上。她用我的口红,细细往自己唇上添着血一般的颜色。

她镜中看见了我,咧嘴一笑,那口红顺着她上扬的嘴角一直延伸到耳际,像用小刀在脸上划开一个巨大的裂口。

她开口说话了,她叫我的名字,那声音好似来自深渊,或是群山之间层层叠叠的回响。

“代圆珍,你偷走了我的人生!”

她转过身面对我。她的眼睛里居然没有黑色瞳仁,只剩下死鱼肚般混浊的眼白。她用那双盲眼死死盯住我,张着血口发出癫狂的大笑,举起手里一把雪亮的小刀向我扑来。

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我跳了起来,躲避了她第一次攻击,然后冲出了浴室,慌不择路地往楼下跑,却在楼梯口就踩中了地上一摊水渍,滑倒在地。

黑衣女人追了上来。她叉开腿骑在我身上,高举手中利刃就要捅进我的心脏。我的心跳得似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身体内每一根血管都因为肾上腺素暴涨而鼓动起来。我好像忘记了疼痛,以一双肉掌去夺她手中的刀子,任那锋利的刃切进了我的手心里,鲜血涌出来淌了我一手臂。

我的脑子是麻木的,耳旁只有血液奔腾在血管内的鼓噪声。我恍惚看见自己把那黑衣女人手中的刀子抢了过来,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刀子居然插在了黑衣女人胸口里。

等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地鲜血中。那黑衣女人胸口插着一把刀子,已经没了生命迹象,连伤口里的血液都流干了。

我用染血的手抱着头,肾上腺素的应激功能褪去后我只感觉自己浑身酸软,手心被刀刃划破的地方疼得钻心。我想哭却没有眼泪,我想尖叫,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竟一片空白。

当务之急,是处理这个陌生女人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夜色淡去,天渐渐亮了起来。我在黯淡的晨光里,把黑衣女人的尸体拖进了浴室,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挪到了浴缸里。

然后我决定休息一会儿,便坐在浴室地板上,点燃了一根香烟,任它在我指尖燃烧。我戒烟已有两年,最近心绪烦乱,才破了烟戒,重新开始吸烟。其实我并不喜欢烟草的味道,但它能让我冷静,让我放松下来。

我开始思考怎么处理这个女人的尸体,或许等天亮之后,将她埋进花园里,就埋在紫藤花架底下。她的尸身会腐烂,变成养分滋养我的花。紫藤花是沉默的,它永不会开口泄露我的秘密。

我的秘密该被永远埋葬,呆在见不得太阳光的地方,分解腐烂最后消失于人世。

嘉瑞从我手里抢走了点燃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灭。

“圆珍,我们不是说好,以后都不再抽烟了吗?”

他握着我的手,直视我的双眼,用哄小孩子般的温柔声气对我说话。我从前只觉着他的手凉,今天却像握住一块冰一般。

我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拿汤匙去喝他给我煨的汤。汤里有红枣、当归、排骨、银耳,没有一样我喜欢的食材。如果我拒绝喝他做的养生汤,他必定会说我耍小孩子脾气,加以百般劝说,要我把汤喝下去。

他说这是为我好,就像他劝我戒烟一样,都是为我好,却从未试图了解过,我愿不愿意承受他所谓的好。

这样的好,原来也会变成负担。

结婚两年,他不了解我的口味,我也理解不了他的嗜好。虽然他待我极温柔细致,事事为我着想,乃一位可遇不可求的好男人,但从这一层面来讲,我们从未深入了解过彼此,与陌生人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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