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舜瑾料想的没错,钟乾果然露出了破绽。
三天后,有人在郊外私人园林里一处鸢尾花丛内,发现了第二具穿红色高跟鞋的女尸。
这回的陈尸现场比情人旅馆杂乱许多,凶手甚至在半湿的泥土里留下了数枚足够清晰的脚印。尸体上除了致命的勒痕,居然出现了其他伤口与淤青,可以判断死者生前曾经拼命挣扎,或者与凶手产生过搏斗。
如果说,这个模仿犯第一次做案,是对白雪凶手平衡整洁风格的完美还原,那么这一次,则像是一个笨拙的学生拿到一道超纲题,学不会举一反三。
“他患有癫痫,小发作时会有短暂的失神,他的猎物也许会趁此机会反击或逃跑,所以现场会显得这样不干净。”
方舜瑾喝了一口咖啡,手持小汤匙,指点着诸多现场照片中的一张,对我说:“看这里,从脚印的方向判断他正要离开现场,但却忽然停下了,这里显示他双膝着地跪倒在地上。他的癫痫又发作了一次,他断了抗癫痫的药,你们把他逼得太紧,他没法去医院或药店买药,他就快要崩溃了。”
鸢尾丛中的受害者很快被查清了身份,是一名在药店工作的药剂师。
“他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长相普通的药店工作人员下手。他有表演型人格,必定会选择更漂亮的女孩,更精致的陈尸地点,他希望所有人都看到他的作品,而不是简简单单杀了人就把尸体丢在花丛里。”方舜瑾如此说道。
他的见解没有错。警方在被害人陈姓女子工作的药店探访之后,发现在她遇害数天前,曾对同事小李提起过,她在酒吧邂逅了一个英俊风趣,且有绅士风度的男人,她把那男人当成天降的白马王子,昏了头一般让他留宿家中。她还告诫小李,让她千万别告诉旁人她家里藏着一个男人,不然那男人与她都会遭人指点。
受害者租住的单身公寓自然是人去楼空,但专案组也并非全无发现,他们从橱柜里找到了一只大行李箱,里面塞着一个被束缚住手脚,失去意识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还有生命体征,被送去了市中心医院。在她清醒过来之前,病房内外必须有警方的人看守。我恰好值凌晨三点到凌晨四点那一班,按生物钟来讲,是人一天最困倦的时候。
我喝了两杯浓咖啡,但还是觉得精神不支。医院走廊里的日光灯亮如白昼,我坐在单人看护病房外的长椅上,似乎听见远处有人在哭泣,感觉灯光刺得我眼发疼,不知不觉意识便恍惚了。
我的手机忽然在口袋里振动起来。我吓了一跳,一下子清醒了。
打电话的人是廖队,他告诉我,方舜瑾从看守所里逃了出来。
廖队在电话里叮嘱我,方舜瑾可能回来找我,要我提高警惕。他话还没说完,我的手机就被人抢走了。
抢走我手机的人是钟乾。
他把我的手机丢在地上,脚踏上去,踩碎了。
我没有配枪,只带着一只对讲机。钟乾手里倒是有一把枪,黑黢黢的枪口对准我的脑袋。那枪我认得,警察配枪的制式,想必来自我守在走廊另一头的同事。
那位同事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钟乾注视着我,嘴角上扬,微笑起来。
“你喜欢我送你的那双红色高跟鞋吗?”
我与他对视。他背对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灯光落不进他的眼睛里,那里也是一片无底的深渊,黑暗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我的手慢慢移向别在腰间的无线对讲机。钟乾似乎发觉了,歪头嗤笑道:“你以为附近还会有你的同伴来支援你吗?”
我心里知道,不会有人来救我与病房里躺着的那个女孩,那个可怜的猎物。没有人能料想到钟乾当真胆敢在医院现身,上面总共只安排了三名警察守护,除了我以外,根本没人支援。
我只能赌他不敢在医院开枪,我只能等待时机。
“谁在那里?你是病人家属吗?这里只允许一人陪护。”
恰在此时,一位值班的实习护士自走廊转弯处走了过来。
我正要开口,钟乾的枪响了。枪声响彻凌晨时分安静的医院走廊。
实习护士中枪应声倒下,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钟乾的枪口从我脑袋上移开了,我想,这是我等的机会了。
我奋力扑上去夺枪,争夺之下又让枪走火,子弹射中了墙壁。我毕竟气力不支,只能跳到他身上,手臂箍住他的喉咙,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他手里的枪托不放。
他无法摆脱我,便带着我往墙壁上撞,一下,两下,直到我感觉全身骨头都要被撞散了,让他掐着我的脖子,将我甩下来,按在地上,枪口重新指在我的额头上。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放下枪!”
我听见了廖队的声音,但下一刻,我就被钟乾卡着脖子从地上拎起,推进了病房内。
曾被藏在行李箱中的女孩躺在病床上,依然昏迷不醒。钟乾拖着我,一步步走到病床前。
“你知道我与白雪杀手不同的地方在哪里吗?”
钟乾在我耳边喘着粗气。
“我与他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我是一个有始有终,不留后患的人。”
他的手枪指向了病床上那个女孩子,手指放在板机上。我听见廖队在门外喊话:“钟乾,你已经走投无路了。立刻放下武器投降,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但钟乾迟迟没有扣动板机。
他的身体迅速又短暂地抽搐了一下。霎那间我明白,那是他癫痫发作的征兆。
接着,我眼睁睁看着病床上那女孩坐了起来。
不,那不是被绑架的女孩,那是越狱的方舜瑾。
钟乾的手晃了一下。他也在挣扎,他的手指没有离开板机,只要些微用力,就能让子弹射进方舜瑾的胸膛。
方舜瑾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手里握着一把手术刀,刀刃雪亮,干净利落地切断了钟乾的喉咙,血液喷溅出来,在空中散成一蓬鲜红的雾。血滴落在我脸上,也落在病床雪白的床单上,那印迹像极了女人的裸足上,穿着一双鲜红的高跟鞋。
钟乾倒在地上,慢慢停止了呼吸。
方舜瑾把染血的手术刀塞进了钟乾手中,把食指放在唇边,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的嘴唇上就沾染了血迹,他笑起来,那笑容也是鲜血的颜色。
他慢慢移动到了窗边,背对着窗外的月光。他的声音如月光一般落到我耳边:“白雪杀手也一样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他在这世上的使命已经全部完成,他该消失了。”
他打开了窗户,窗外温暖的夜风吹进来,吹乱了窗帘。这里是二楼,下面有一个露台可以落脚,他能够轻易从这里逃脱。
我把钟乾掉落在地上的手枪抓在了手里,一只手会颤抖,拿不稳,我就用两只手,把它紧紧抓住,枪口对准了方舜瑾。
他好似并不意外,只露出略悲伤的笑容。
“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
他说:“柳冬芩,你杀了我,就会变成与我一样的人。这就是你在人间的使命吗?”
凝视深渊者,深渊将回以凝视。与恶龙搏斗者,自身亦成恶龙。
我仿佛听见深渊里传来女孩子的哭泣声,那是十四岁的妹妹在呼唤我,用她稚嫩的嗓音喊着,救我!姐姐救我!
我闭上眼睛,扣动了板机。
枪响了,几乎与此同时,廖队冲了进来。
择了个好天气,我去给妹妹冬芦扫墓。
我得告诉妹妹,杀害她的凶手已经伏法了,在终审判决中被判处死刑,并剥夺上诉权利。
我开的那一枪没有射中方舜瑾,我打偏了,在千钧一发之际,我让自己打偏了。
我没有杀人。人手上一旦沾染了鲜血,不管以何种理由,杀人就是杀人,只要杀了人,面前只有深渊。
我到墓地时,廖队已经在那里等我。他献了一束花,静静陪我上了一柱香。
他问我:“小柳,你真的要离开警队吗?”
我看着这个将我培养成一名合格警察的男人,冲他笑起来。
“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
我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靛青的天空万里无云。我感到阳光站在我的脸上,照在我的身体上,我听见深渊在我身后回响,那声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