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起和虞长史站在黄河河堤上,此时天青云重,将雨未雨。
黄河的河水又黄又浊,上流裹挟着大量泥沙冲积而下,近几十年来,黄河改道越来越频繁。站在河堤上遥望对岸,黄茫茫一片,不辨牛马。
刘起手里同时摊开几本札记,问老吏:“这些札记每版不一样啊,是谁改的?”
——“刺史大人。”
刘起又问:“这是根据什么改的?”
——“刺史大人灵光一现。”
灵光一现,就是拍脑袋决定的雅称。
刘起又翻了翻,“我一下子没来得及看全,除了改了河堤,刺史大人还改了什么?”
老吏一脸便秘的表情,憋了半天才回:“大人,你就不要难为我了,我哪还记得他改了什么,程大人向来想到什么就改什么,你要是亲自问他,他自己都不知道改了什么。”
“看来程大人对于河工防务也是外行啊!”
这回轮到老吏惊奇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外行人领导内行人,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而且咱们也不是内行,半懂不懂,他说什么,照做就对了。”
刘起疑惑地反问:“你还觉得天经地义?”
老吏哈哈一笑,“后生啊,哪里不是这样?领导改文书,不是看应该改什么,而是看领导会改什么。”
刘起低头寻思了一会,“那要是你把文书写得十全十美...”
刘起还没说完,老吏就惊慌地说:“那万万不可,领导找不到东西改,会生气的!他一生气,非叫你重写不可!”
刘起头疼得很,原来官场操作如此复杂,还不如市井小民过得单纯畅快呢!看来他得花点时间才能适应。
刘起无言以对,自顾自地沿着河堤走,走着走着,路就没了,河堤坍倒了一片,河堤往里,都是稀软的黄泥沙,河堤里面的农田房屋悉数被冲毁。最往里,便是三三两两表情麻木的行人,步履沉重且缓慢。
“好好的河堤,怎么说塌就塌了呢!我怎么瞧着像人为的豁口?”刘起眉头紧锁。
老吏左看看右看看,琢磨了好久,才道:“这里好像本来就有个暗洞...”
“暗洞是什么?”
老吏解释道:“暗洞就是灌溉用的,引河水进来灌溉农田。”
只是洪水来了,暗洞就成了豁口,被灌溉得一泻千里,什么都没了。
刘起翻开八年前的札记,在缺损的那一页上找到一行字:“严禁奸民私开涵洞...”
“开暗洞的事儿程大人不知道吗?”
老吏答:“那肯定是程大人批准,才让挖的啊!程大人说了,要与民为利,只要乡绅们给他捐点钱,就可以凿一个堤洞来灌溉农田。”看来程海山该收钱的收不上来,不该收钱的倒收了不少。
刘起开始觉得这份札记有点东西,于是把那几张残页翻来覆去地看,边看边问老吏:“后来补修的河堤用的是哪里的土石?”
“就地取材,用的就是河沙。程大人说了,这样可以节省民力。”
刚巧刘起又看到一句:“必出真土勿杂沙,高厚而勿惜居费...”他都被搞晕了,他挠挠头,又问:“修完堤之后,派了几个人守堤?”
老吏回:“守堤?什么是守堤?修完了还有守吗?”
刘起使劲扒拉着残页的缝隙,终于又找到一句:“...河堤工成,岁巡随补,有堤无夫与无堤同...”他收起札记,揉了揉太阳穴,哪哪都对不上,这可真烦人。问:“这个潘季寻,现在在哪里当差?”
老吏回:“潘郎已经不在朝廷当差啦!他夫人娘家倒是挺宽绰的,上次出事之后,好像就居住在岳父家里了吧!至于干什么,我就不清楚了,可能什么都不干,赋闲!”
“所以潘郎从此就安心吃软饭啦?这也太没追求了吧!”
老吏正色道:“大人此言差矣,潘郎凭本事吃的软饭,怎么能说没追求呢!吃软饭才是作为男人的最高境界。”
这把刘起给搞糊涂了,他虚心请教道:“敢问此话怎讲?”
“大丈夫考取功名也好,沙场立功也好,所谓的建功立业,大多为了高官厚禄,说白了,是不是都是为了逐利?”
刘起思索一会,道:“没错。”
“有了利,是不是就开始住大宅、妻妾成群?”
“也对。”
“那潘郎现在省略了中间步骤,直奔终极目标,岂不是最高境界?”
刘起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老吏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样,看不起吃软饭的,可一眨眼功夫,几十年过去了,还在刺史府当差呢!而且现在浑身都软,想吃软饭也吃不成了。真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
刘起默默无言,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老吏看着黄茫茫的一片,不由感概:“无论是潘郎主修的河堤也好,还是程刺史主修的也罢,两者都溃堤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依你所见,你觉得是潘郎修的好,还是程刺史修的好?”
老吏沉吟半晌,才道:“还是程刺史修的好,程刺史主修的时候,完全放权,而且善于就地取材,与民方便,参与他主修的工程,轻松得很,不像潘郎那样,处处盯得紧,我现在一想起他修河堤那刻薄样儿,我都后怕!”
过了良久,刘起才开口问道:“他岳父家在哪里?”
老李答:“说来正巧,就在青州的白河边上。”
刘起一听忙问:“你他家地址吗?”
老吏一笑,“大人你问对人了,不才专干杂活,大事一概不知,这些小事琐事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大人你要想去找潘郎,我这就把地址写给你。”
刘起打算走访一下潘季寻,不管当年的河堤造得怎么样,先找真人来问一问,才能看出点东西。
刘起回去后,找上尉璞,对他耳语几句后,两人便一同离开了刺史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