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如果福兴街或是桃源巷,司夜然这辈子都不可能意识到流寒巷的阴暗狭窄。不过草鞋少年非但没有生出失落的感觉,反而终于感到了心安,司夜然伸出双手,刚好掌心触碰到两边的黄泥墙壁,记得大概在三四年前,司夜然还只能双手指尖触及泥墙。
走到自家屋前,发现院门大开,以为遭了賊的少年连忙跑入院子,结果看到一个高大少年坐在门槛上,背靠上了锁的屋门,百无聊赖的打着呵欠,看到司夜然后,火烧屁股般站起身,跑到司夜然身前,一把攥紧司夜然的胳膊,拽向屋子,压低嗓音道:“赶紧开门,有要紧事跟你说。”
司夜然没能挣脱开着家伙的束缚,只能被他拉着去开了屋门,比他年龄年长两岁的健壮少年,很快摔开司夜然的胳膊,蹑手蹑脚摸上司夜然的床板,将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听起了隔壁的墙角根。
司夜然好奇道:“徐哲,你在干什么?”
高大少年对司夜然的问话置若罔闻,约摸半柱香后,徐哲恢复正常,坐在木板床边缘,脸色复杂,既有遗憾,也有释然。
徐哲这才发现司夜然在做一件古怪的勾当,蹲在门内,身体向外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蜡烛,烧掉一张黄纸符,灰烬都落在门槛外,貌似司夜然还在念念有词,只是徐哲离得有些远,听不真切。
徐哲,正是一座老字号龙窑黎老头的关门弟子,至于资质愚钝的司夜然,老人从头到尾就没真正认下这个徒弟,在当地,徒弟没有敬拜师茶,或是师傅没有喝过那杯茶,就等于没有师徒情分。
司夜然和徐哲不是邻居,双方祖宅离得还挺远,之所以徐哲会给黎老头介绍司夜然,源于当年少年有一个陈年恩怨。
徐哲曾是小镇出了名的顽劣少年,爷爷在世前,家里好歹还有个长辈管着,等到他爷爷病逝后,十二三岁身高马大不输青壮男子的少年,就成了小镇人人头疼的混世魔王,后来不知为何,徐哲惹恼了一伙谭家子弟,结果给人死死堵在了流寒巷里,结结实实一顿痛打,对方都是正直气盛的少年,下手不计轻重,徐哲很快就给打的呕血不止。
住在流寒巷的十多户人家,都是在小龙窑讨碗饭吃的底层匠户,哪敢掺和此事。
当时的赵文悦全然不怕,反而乐滋滋的蹲在墙头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
到最后,唯有一个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后,跑到了巷口,对着大街撕心裂肺的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听到“死人”两字,谭家子弟这才悚然惊醒,看到地上满身血污的徐哲已经奄奄一息,那些个富家少年这才感到一阵后怕,面面相觑后,从小巷的另一端跑掉。
但那之后,徐哲非但没有感激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差五就来这边戏耍,那孩子也倔,不管徐哲如何欺负,就是不哭,让少年越发愤懑。
只是后来徐哲眼见那个姓司的小孤儿,估计是实在扛不过这个冬天的样子,不知是否终于良心发现,已经在龙窑拜师学艺的少年,便带着已经成为孤儿的司夜然去往那座位于宝溪边上的龙窑,出了小镇往西,大雪天的十几里路,徐哲到现在也没明白,当时长得跟个木炭似的司夜然,两条腿分明细的跟个竹竿子似的,是怎么走到龙窑的?
虽然到了最后黎老头还是留下了司夜然,但对待两,确是天壤地别,对徐哲也打也骂,瞎子也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的徐哲头破血流,少年皮糙肉厚,反而没觉得什么,反而是当师傅的老黎头很是后悔,这个在徒弟年前威严惯了的闷葫芦老人,碍于面子不好说什么,结果在自家院子里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然不放心徐哲,最后喊来了司夜然,给徐哲送去了一瓶膏药。
司夜然这些年来,一直很羡慕徐哲。
不是羡慕徐哲天赋高,力气大,人缘好。只是羡慕徐哲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是没心没肺,也从来不觉得独自活着,是什么糟糕的事情。
徐哲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跟谁相处,很快就能够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喝酒划拳。
徐哲因为他爷爷的身体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了,成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鱼掏鸟窝,无不娴熟,木弓鱼竿,弹弓捕鸟笼,徐哲好像什么都会做,尤其是乡野田埂间的捉泥鳅和钓黄鳝,是小镇上最厉害的。
其实徐哲当年从乡塾退学的时候,那位柳先生还特意去找了徐哲在病榻上的爷爷,说可以不收一文钱,只是徐哲死活不答应,说只想挣钱,不想读书,柳先生说他可以出钱雇佣徐哲当自己的书童,徐哲依旧不肯答应。事实上,徐哲活的挺好,即便是黎老头死了,龙窑被封禁,没过几天徐哲就被离露巷的铁匠相中,在小镇南边开始搭建茅屋、炉子,忙活的很。
徐哲看着司夜然将蜡烛吹灭,放在桌子上,低声问道:“你平时清晨有没有听到过古怪的声音,就像……”
司夜然坐在长凳上,静待下文。
徐哲微微犹豫,破天荒微微脸红,“就像春天猫叫一样。”
司夜然问道:“是赵文悦学猫叫,还是鞠瑶?”
徐哲翻了个白眼,不在对牛弹琴,双手撑在床板上,微微弯曲手肘,然后伸直手臂,屁股离开床板,双脚离开地面,他的屁股悬在空中,撇嘴讥讽道:“什么鞠瑶,分明叫甄珑,姓赵的从小就喜欢显摆,不知道从哪里看到“鞠瑶”两个字,根本不管两个字的意思好不好,甄珑摊上这么个公子,也真是上辈子作孽,否则也不至于来赵文悦这厮身边吃苦遭罪。”
司夜然没附和高大少年的说法。
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的徐哲冷哼道:“你当真不明白?为何你帮甄珑那丫头提上一桶水,那之后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说话了?保准是赵文悦那个小肚鸡肠的,打翻了醋瓶子,就威胁甄珑不许与你眉来眼去,要不然就家法伺候,不但打断她的腿,还要丢到流寒巷子里……”
司夜然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徐哲的话语,“赵文悦对她不错的。”
徐哲恼羞成怒道:“你知道什么好什么坏。”
司夜然眼神清澈,轻声道:“有时候她在院子里做事,赵文悦偶尔坐在板凳上,看他那什么地方县志,她看赵文悦的时候,经常会笑。”
徐哲眼神呆滞。
骤然间,单薄木板支撑不住徐哲的重量,从中间断裂成两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
司夜然蹲在地上,双手扣住脑袋,唉声叹气,有些头疼。
徐哲挠挠头,站起身,也没说什么愧疚的言语,只是轻轻踹了一下司夜然,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张小破床吗,我今天来,就是给你带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怎么都比你这张破床值钱。”
司夜然抬起头。
徐哲得意洋洋道:“我家单师傅出了小镇后,在南边那条溪边上,突然就说要挖几口井,原先人手不够,需要喊人帮忙,我就随口提了提你,说有个矮冬瓜,气力还凑合,单师傅也答应了,让你这两天自己过去。”
司夜然猛然起身,正要道一声谢谢。
徐哲抬起一只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好。”
司夜然龇牙咧嘴。
徐哲环顾四周,墙角斜放一根鱼竿,窗口躺着一副弹弓,墙壁上挂着木弓,高大少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
他大步跨过门槛,鞋子故意绕过了那些符纸的灰烬。
司夜然看着那个高大背影。
徐哲突然转过身,对着门槛内的司夜然,高大少年一坐腰,脚不离地,直冲数步后,重重一挥拳,然后收拳挺腰,哈哈笑道:“单师傅私底下跟我说,这拳法我只需要练一年,就能打死人。”
徐哲似乎意犹未尽,做了个古怪的踢腿动作,笑道:“这叫好腿必入裆,踢死闷倒驴。”
最后徐哲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趾高气昂道:“单师傅教授我拳法的时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于他说了些闲话,比如我对黎老头的独门绝学跳刀的感悟,单师傅夸我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天才,以后你只管跟着我过混,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徐哲眼角余光瞥见隔壁那丫鬟已经进了屋子,便一下没了扮演那英雄好汉的兴致。
对司夜然随口说道:“对了,我刚才经过老槐树的时候,那边多了个自称“说书人”的老头儿,正在那边摆弄摊子,说他积攒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们念叨念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
司夜然点了点头。
徐哲大踏步离开了流寒巷。
关于这位独来独往的桀骜少年,小镇流传有诸多说法,但是少年喜欢自称祖上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所以他家才会有那件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保甲。
说是保甲,司夜然亲眼见过一次,其实模样丑陋,即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树的疤结。
不过徐哲的同龄人不这么说,只讲徐哲的祖上是个逃兵,逃到这边给人做了上门女婿,不过是运气好躲过了官服追捕,说的板上钉钉,好似见过徐哲的祖辈如何逃离现场,在如何一路颠沛流离到了小镇。
司夜然想了想,蹲在门槛边上,低头吹散了那些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