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悦不知何时站在院墙那边，身边跟着婢女鞠瑶，他喊道：“要不要跟咱们一起去槐树那边耍？”
陈平安抬起头，“不去了。”
赵文悦扯了扯嘴角，“没意思。”
他转头对自家丫鬟笑道：“鞠瑶，咱们走！去给你买一整个将军肚子罐的桃花粉。”
她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够了。”
赵文悦双手负后，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赵家人，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如何能够小家子气，岂非有辱家风？！”
司夜然坐在门槛上，揉了揉额头，这个赵文悦，其实不说那些怪话胡话的时候，给人感觉并不差，但是比如这种时候，徐哲在场的话，就一定会说他很想朝赵文悦的后脑勺，一板砖敲下去。
司夜然斜靠着屋门，想着明天的光景，多半是跟今天差不多，后天的光景，则会像明天，如此反复，于是他司夜然这辈子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最后跟黎老头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最后闭眼，再睁开眼，可能就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少年低头看着脚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来，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烂泥滩里，感觉是不太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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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哲离开小巷，经过算命摊子的时候，那年轻道人招手道：“来来来，贫道看你气色如烈火烹油，绝非吉兆啊，不过莫怕便是，贫道有一法，可以帮你消灾……”
徐哲有些惊讶，记得这道士以前给人解签算命，且不说准不准，但此人还真没有主动招徕过生意，几乎全部属于愿者上钩。难不成如今龙窑给朝廷官府关闭，这道士也要跟着倒霉，揭不开锅了，所以宁肯错杀不愿错放？
徐哲笑骂道：“你的法门就是破财消灾，对不对？滚你大爷的，想从我兜里骗钱，下辈子吧！”
年轻道人也不恼火，对那高大少年大声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谁知命里有祸殃。无灾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稳当烧香……应当烧香啊……”
徐哲冷不丁转身，快步如飞跑向算命摊子，一边摩拳擦掌，一边嚷着：“烧香是吧，我先烧了你的摊子！”
道人显然吓得不轻，起身后也顾不得摊子了，抱头鼠窜。
徐哲站在摊子旁边，看着道人的狼狈身影，哈哈大笑，瞥见桌上的签筒，随意伸手将其推倒，竹签哗啦啦滑出签筒，最后在桌上呈现出扇形模样。
徐哲伸手指了指在远处停步的道人，“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
年轻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讨饶，徐哲这才罢休。
年轻道人等到高大少年走远，才敢重新落座，叹了口气，“世道艰辛，人心不古，害得贫道也糊口不易啊。”
就在此时，道人眼前一亮，赶紧闭上眼睛，朗声道：“池塘盈-满蛙声乱，刺人肚肠是人心。此处功名水上萍，只宜风动四方行！”
那对少年少女显然听到了道人的话语，只可惜没有要停步的意思。
道人微微睁开一丝眼缝，眼见着又要错过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门，“状元本是人间子，宰相无非世上人。学贯天人名动城，得意扬扬精气神！”
赵文悦和婢女鞠瑶只是继续前行。
道人灰心丧气，低声咕哝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少年毫无征兆地转过头，向年轻道人远远抛来一颗铜钱，灿烂笑道：“借你吉言！”
道人匆忙接住铜钱，摊开手心一看，愁眉不展，才是最小额的一文钱。
不过，在年轻道人将这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
转瞬之间，便有一只黄雀疾坠于桌面，低垂头颅，对着那枚铜钱轻轻一啄，之后它将其衔在嘴中，抬头望向年轻道人，黄雀眼眸灵动，与人无异。
道人轻声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黄雀一闪而逝。
年轻道人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远处那座高高的牌坊楼，恰好对着“气冲斗牛”四字匾额，感慨道：“可惜了。”
最后道人补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边去卖，怎么都有千八百两银子吧？”
赵文悦带着婢女鞠瑶来到老槐树下，发现树荫里已经是人满为患，将近半百号人，坐在自家搬来的板凳椅子上，陆陆续续还有孩童扯着长辈过来凑热闹。
赵文悦和她并肩站在树荫边缘，看到一位老人站在树底下，一手托大白碗，一手负身后，神色激昂，正大声说道：“方才说过了大致的龙脉走向，我再来说说这真龙，啧啧，这可就真了不得了，约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位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潜心修行，证了大道，便独自仗剑游历天下，手中三尺气概，锋芒毕露。不知为何，此人偏偏与蛟龙不对付，整整三百个春秋，有蛟龙处斩蛟龙，杀得世间再无真龙，这才罢休，最后不知所踪，有人说他是去了极高的道法张本之地，与道祖坐而论道，也有说是去了极远的西方净土佛国，与佛陀辩经说法，更有人说他亲自坐镇酆都地府的大门，防止魑魅魍魉为祸人间……”
老先生说得唾沫四溅，只是底下所有小镇百姓都无动于衷。
婢女低声好奇问道：“三尺气概是什么？”
赵文悦笑道：“就是剑。”
婢女没好气道：“公子，这位老人家，也忒喜欢卖弄学问了，话也不好好说。”
赵文悦瞥了眼老人，幸灾乐祸道：“咱们小镇识字的没几个，这位说书先生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婢女又问道：“洞天福地又是什么？世上真有人能够活三百岁吗？还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吗？”
赵文悦被问住了，却不愿露怯，便随口道：“尽是胡说八道，估计看过几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拿来糊弄乡野村夫的。”
这一刻，赵文悦敏锐发现那老人，有意无意看了自己一眼，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视线，很快就一掠而过，但赵文悦仍是细心捕捉到了，只是少年也没有怎么上心，只当是巧合而已。
婢女抬头望向老槐树，细细碎碎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来，她下意识眯起眼眸。
赵文悦转头望去，突然愣住了，如今自己这位婢女，有着一张刚开始褪去婴儿肥的侧脸，她好像跟记忆里那个瘦瘦小小、干干瘪瘪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入。
赵文悦突然开口说道：“鞠瑶，虽说姓司的家伙，按照我们读书人老祖宗的说法，属于‘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这辈子总算还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婢女并未答话，低敛眼眉，依稀可见睫毛微微颤动。
赵文悦自顾自说道：“司夜然呢，人倒是不坏，就是性子太死板，做什么事情只认死理，所以当了窑匠，意味着他再勤劳苦练，也注定做不出一件有灵气的好东西来，所以当年徐哲的师父，那个黎老头儿对司夜然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独到眼光的，这叫朽木不可雕。至于粪土之墙不可圬嘛，大致意思就是说司夜然这种穷酸鬼，哪怕你给他穿上件龙袍，他照样是个土里土气的泥腿子……”
赵文悦说到这里的时候，自嘲道：“我其实比司夜然还惨。”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
赵文悦和他的婢女，在这座小镇上，一直是福兴街和桃源巷的富人们在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这要归功于赵文悦的那个“便宜老爹”赵大人。
小镇没有什么大人物，也没有什么风浪，故而被朝廷派驻此地的窑务督造官，无疑就是本土上的那种青天大老爷，在历史上数十位督造官中，又以上任督造官赵大人，最得民心。
赵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赵大人不但没有躲在官署，修身养气，也没有闭门谢客，一心在书斋治学，而是对官窑瓷器的烧造事宜，事必躬亲，简直比匠户窑工更像是乡野百姓。
十余年间，这位原本满身书卷气的赵大人，肌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平日里装束与庄稼汉无异，待人接物，从无架子，只可惜小镇龙窑烧造而出的御用瓷器，无论是釉色品相，还是大器小件的形制，始终不尽如人意，准确说来，比起以往水准，甚至还要稍逊一筹，让老窑头们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大概朝廷那边觉得兢兢业业的赵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其调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书上，好歹得了个良的考评。
赵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尽，出资建造了一座廊桥，后来发现赵大人离去车队当中，没有捎带某个孩子后，小镇几个大姓门庭便恍然大悟。
可以说，赵大人与小镇积攒下过一份不俗的香火情，加上现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少年赵文悦这些年在小镇的生活，衣食无忧，逍遥自在。如今改名为鞠瑶的丫鬟，关于她的身世来历，众说纷纭，住在泥瓶巷的当地人，说是一个鹅毛大雪的冬天，有个外地女孩沿路乞讨至此，昏死在赵文悦家的院门口，如果不是有人发现的早，就要去阎王爷那边转世投胎了。
官署那边做杂事的老人，有另外的说法，信誓旦旦说是赵大人早年让人从别地买下的孤儿，为的就是给私生子赵文悦物色一个知冷暖的体己人，弥补一下父子不得相认的亏欠。
不管如何，婢女被少年取名为鞠瑶后，算是彻底坐实了两人的父子关系，因为小镇大族豪绅都晓得，赵大人最钟情于一方砚台，便刻有“鞠瑶”二字。
赵文悦回过神，笑脸灿烂起来，“不知为何，想起那只死皮赖脸的四脚蛇了，鞠瑶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司夜然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们家窜，你说司夜然的狗窝，得是多么不遭人待见，才会寒酸到连一条小蛇都不愿意进去？”
婢女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讲缘分的吧？”
赵文悦伸出大拇指，开怀道：“正是这个道理！他司夜然就是个浅福缘薄之人，能活着就知足吧。”
她没有说话。
赵文悦自言自语道：“咱们离开小镇后，屋子里的东西交由司夜然照看，这家伙会不会监守自盗啊？”
婢女轻声道：“公子，不至于吧？”
宋集薪笑道：“呦，鞠瑶，监守自盗的意思也懂？”
婢女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难道不是字面意思？”
赵文悦笑了，望向南方，露出一抹心神向往，“我听说京城那个地方的藏书，比我们小镇的花草树木还要多！”
就在此时，说书先生正说道：“世上虽已无真龙，龙之从属，如蛟、虬、螭等等，仍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活在人世间，说不定就……”
老人故意卖了一关子，眼见听众们无动于衷，根本不懂得捧场，只得继续说道：“说不定就隐匿在我们身边，道教神仙称之为潜龙在渊！”
赵文悦打了个哈欠，头顶突然飘落一片槐叶，苍翠欲滴，刚好落在少年额头上赵文悦伸手抓住树叶，双指拧转叶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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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还是去城东门讨债一次的少年，在临近老槐树的时候，也看到了眼前有槐叶飘落，只是当他加快步子，想要伸手去接住，一阵清风拂过，树叶从他手边滑过。
草鞋少年身形矫健，快速横移一步，想要拦截下这片树叶，偏偏树叶在空中又打了一个旋儿。
少年不信邪，几次辗转腾挪，最后仍是没能抓住槐叶，少年司夜然无可奈何。
一个乡塾逃学的青衫少年，与司夜然擦肩而过，青衫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肩头上不知何时停留一片槐叶。
司夜然继续去往城东门，哪怕要不到钱，催一催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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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算命摊子那边，年轻道人闭目养神，自言自语道：“是谁说天运循环无厚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