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夜然来到东门,看到那汉子盘腿坐在栅栏门口的树墩上,懒洋洋的晒着初春的日头,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双手有节律的怕打膝盖。
司夜然蹲在他身边,讨债一事,对于少年来说,实在难以启齿。
少年只好安静望向东边的宽阔大路,蜿蜒而漫长,像一条粗壮的黄色长蛇。
他习惯性抓一把泥土,攥在手心,轻轻揉搓。
他曾跟随黎老头在小镇周边翻山越岭,背着满满一背包的行囊,拥有各色物件,沉甸甸的,在老人的带领下,会在各处走走停停。
司夜然需要经常“吃土”,抓起一把泥土直接放入嘴里,咀嚼泥土,细细品尝滋味,久而久之,孰能生巧,司夜然哪怕只是手指磨研一番,就清楚土壤的性质。以至于后来,市面上一些老窑口的破碎瓷片,司夜然掂量一番,就知道是哪座窑口,甚至是哪位师傅烧出来的。
虽然黎老头性子孤僻,不近人情,动辄打骂司夜然。
曾经有一次,黎老头实在嫌弃司夜然悟性太差,简直就是个不开窍的蠢货,一气之下就把他丢在荒郊野岭,老人独自返回窑口,等到少年走了六十几里山路,临近那座窑口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那天大雨滂沱,当在泥泞中蹒跚的少年,终于见到那一点点光亮以后,倔强少年独立讨生活后,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
可少年从未埋怨过老人,更为记恨过。
少年家世贫穷,没有读过书,但是明白书外一个道理,世上除了爹娘,没有谁是应该对自己好的。
而他的爹娘走的早。
少年耐的住性子发呆,盘腿坐在树墩子上的汉子好像觉得多半没有办法蒙混过关了,睁眼笑道:“不就五文钱嘛,男子这么小气,以后可不会有大出息的。”
司夜然满脸无奈“你不就在计较这个嘛。”
男子咧嘴,露出一口还算不差的牙齿,嘿嘿笑道:“所以啊,如果不想变成我这样的光棍,就别惦记那五文钱。”
司夜然叹口气,抬起头,认真道:“你要是手头紧,这五文钱就算了,可事先说好,以后一封信一颗铜钱,不许赖账。”
浑身透着一股酸腐味的汉子道:“小家伙,就你种茅坑臭石头的脾气,将来是很容易吃大亏的,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老话,吃亏是福?你要是小亏都不愿意吃……”
汉子瞥见少年手中的泥土,略作停顿,狭促道:“那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了。”
司夜然反驳道:“我刚不是说了,不要那五文钱,难道还不算吃小亏。”
汉子有些吃瘪,神色恼火,挥手赶人:“滚滚滚,跟你小子聊天真费劲。”
司夜然松开手指,丢下泥土,站起身后说道:“树墩子潮气重……”
汉子抬起头笑骂道:“老子还需要你来教训?年轻人阳气壮,屁股上能烙饼。”
汉子转头瞥了眼少年的背影,歪歪嘴,低估一声,好像是骂老天爷的丧气话。
乡塾柳先生今天不知为何,破天荒早早结束了授业。
学塾后头有个院子,北面开了一个矮矮的小柴门,能够通往竹林。
赵文悦和婢女鞠瑶在老槐树下听故事的时候,被人喊来下棋,赵文悦不太情愿,只是那人说是柳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们棋力是否有进长。
赵文悦对于不苟言笑的柳先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官,大概可以称之为既敬且畏,所以柳先生亲自下了这道圣旨,赵文悦不得不赴约,但是他一定要听说书先生说完故事,再去学塾。
帮先生传话的青衫少年只得先行打道回府,不要叮嘱赵文悦千万不要太晚,絮絮叨叨,老调重弹,什么我家先生是最讲规矩的,不喜欢别人言而无信等等,赵文悦不厌其烦,挖着耳朵说知道了知道了。
当赵文悦带着鞠瑶来到学塾后院后,凉风习习,文质彬彬的青衫少年,跟往常一般,已经坐在南边的凳子上,腰杆挺直,正襟危坐。
赵文悦一屁股坐在少年的对面,坐北朝南。
柳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观棋不语。
婢女鞠瑶每逢自家少爷跟人下棋,都会去竹林散步,以免打扰到三位“读书人”,今天也不例外。
偏居一隅的小镇,没有所谓的书香门第,所以读书人堪称凤毛麟角。
按照柳先生订立下来的老规矩,赵文悦和青衫少年要猜子,执黑先行。
赵文悦和对面的同龄人,两人几乎是同时学棋,只是赵文悦天资聪颖,棋力进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被传授两人棋艺的柳先生视为高段者。
猜先之时,就由赵文悦先从棋盒中抓出一把白棋,数目不等,秘不示人。
青衫少年随后捻出一枚或是两枚黑子,猜对白棋奇偶后,就能够执黑先行,这就有了先行的优势,赵文悦在头两年的对弈中,无论是执白后行,还是执黑先行,从无败绩。
不过赵文悦对下棋兴致不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观资质逊色的青衫少年,即是乡塾学生,又担任书童,与柳先生朝夕相处,哪怕只是旁观先生枯坐打谱,也是受益匪浅。
所以青衫少年从执黑偶尔才能侥幸获胜,到如今只要执黑,胜负就能和赵文悦五五之间,棋力手筋的进步,显而易见,对于这种此消彼长,柳先生不置一词,袖手旁观而已。
赵文悦刚要去抓棋子,柳先生突然说道:“今日你们下一盘座子棋。”
两个少年一头雾水,都不知“座子棋”为何物。
柳先生不急不缓,仔细解释后,并不繁琐,只是在四星位分别放下黑白两子。
柳先生捻子、落子,动作娴熟,行云流水,如沐春风。
平时最喜欢恪守规矩的少年,听闻“噩耗”后目瞪可呆,痴痴盯着棋盘,最后小心翼翼说道:“先生,如此一来,好像很多定势用不上了。”
赵文悦皱眉思索片刻,很快眼前一亮,眉头舒展道:“是棋盘格局变小了。”
然后赵文悦邀功一般,抬头笑问道:“是不是,柳先生?”
中年儒士点头道:“确实如此。”
赵文悦对着对面同龄人挑了一下眉头,笑问道:“要不要先让两子,否则这家伙肯定输。”
对面少年顿时面红耳赤,嚅嚅喏喏,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获胜次数越来越多,棋力增长之外,其实正真主要原因还是赵文悦这两年来下棋越来越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厌其烦,很多胜负手,赵文悦甚至故意放水,先手布局明明占优后,棋至中盘,赵文悦会为了屠大龙而兵行险着。
对于下棋,才华横溢的赵文悦,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选。
对于青衫少年而言,第一次执子落盘,他就执着于胜负二字。
柳先生望向自己的学塾弟子,“你可以执白先行。”
接下来青衫少年落子很慢,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赵文悦依旧是落子如飞,大开大合,羚羊挂角。
双方性情,天壤之别。
不过八十余手,青衫少年就输得一塌糊涂,垂头不语,紧抿着嘴唇。
赵文悦手肘抵在桌面上,托着腮帮,一手捻着棋子,轻轻敲击石桌,凝视着棋盘。
按照柳先生的规矩,双方对弈,投子无声认输即可,绝不可言“我输了”三个字。
青衫少年不管如何不甘心,仍是缓缓投子。
柳先生弟子吩咐道:“练字去吧,不用收拾棋局,写三百“永”字。”
青衫少年赶紧起身,作揖离去。
赵文悦等少年身影消失,才轻轻问道:“先生也要离开这里了?”
双鬓斑白的儒雅文士点头道:“一旬之内,就会离开。”
赵文悦笑道:“那正好,我还能为先生送行。”
这位教书先生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你无需为我送行,赵文悦,你以后到了小镇外,记得不要太过张扬,我身无别物,三本蒙学书籍,《小学》、《礼乐》、《观止》,你可以一并拿去,经常温习,需知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若是能读书破万卷,更是下笔如有神,此间真意……你以后自会知晓,至于三本闲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闲暇是翻阅,也可以怡情养性。”
赵文悦满脸惊讶,有些尴尬,壮着胆子说道:“先生像是在“托孤”,让我好不适应。”
柳先生满脸笑意,柔声道:“没你说的这么夸张,人生何处不相逢,以后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这位先生微笑之时,让人如沐春风。
他突然说道:“你去云轩那边看看,就当提前道别。”
赵文悦起身笑道:“好嘞。那这棋局就劳烦先生收拾喽。”
少年欢快跑去。
中年儒士俯身收拾棋子,看似东一颗西一枚,杂乱无序,实则先黑后白,从赵文悦最后落子的那枚黑子开始捡起,顺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时,婢女鞠瑶已经从竹林折返,只是站在柴门外,并不踏足院子。
柳先生没有转头,沉声道:“好自为之。”
在流寒巷长大的少女,此时满脸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怜。
温文尔雅的儒士隐约露出一抹怒容,缓缓转头望去,眼神冷漠。
少女依然迷迷糊糊的模样,天真无邪。
中年读书人站起身,玉树临风,望向那位少女,冷笑道:“孽障逆种!”
少女缓缓收敛脸上的无辜神色,眼神逐渐冷冽,嘴角挂起讥讽笑意。
她好像在说,你能奈我何?她就这样与儒士直直对视,小院内外,仿佛有一双蟒蛟在对峙,两者之间,互视仇寇。
远处,赵文悦高声喊道:“鞠瑶,回家啦。”
少女立即踮起脚尖,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
她推开柴门,小跑着与教书先生擦身而过,跑出几步后,她不忘转身,对那个背影施了个万福,嗓音婉约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
许久过后,儒士叹了口气。
春风和煦,竹叶摇曳,如翻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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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收拾着摊子,唉声叹息,相熟的小镇百姓问起缘由,也只是摇头晃脑不作答。
最后一位曾经在此算姻缘的新嫁妇人,路过此地,眼见着年轻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涩涩停下脚步,嗓音软糯,嘴上问着问题,那双会说话的水润眼眸,却在年轻道人的英俊脸庞上使劲徘徊。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女子,视线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风景,然后道士咽了咽口水,说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语,“今日贫道给自己算了一签,下签,大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