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六分不喜练武,偏爱读书。
古来圣贤之作,赵六分不敢说通读,大统的学问是一字不落,性本善与性本恶,两大儒家矛盾的学说他也很感兴趣,不过虽是崇尚儒家学说,可并不影响他的广泛涉猎,长年累月的在诸子百家书籍中一字一句摸索,至今已有十六年,能做到出口成章,化典借用,这等本事去盛水国考个功名都不难。可他却仍未领悟到一知半解,平日与镇上老夫子相谈甚欢的表象,也是他尽力而为,否则只靠从书上寻章摘句来欲盖弥彰,着实应负不到今天。
赵家在小镇居之高位,而赵六分又是长孙,不务正业的作风自然让人背地里诸多诽谤。好在父亲赵玉沛是个精明人,生意算盘响个不停,又在小镇的演武场上亲自上阵,击败诸多好手,稳住了赵家领先几分的步子,可如若赵六分再不改性的话,赵家下任家主的位子,多半与他无缘了。
雪地上,矮小精壮的汉子把手伸进雪里,来回搓了两下,算是简单的清理一下手上沾着的血渍,白一块红一块地黏在一起,令人作呕的糊状。
赵六分在一旁皱皱着眉头,单薄的袖子捂着嘴巴抱怨,一个不喜武术的人自然不习惯这种场景。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也不能全算作尸体,毕竟有四个是黑甲傀儡,每个赵六分自己捣鼓出来的,但由于材料有限,也只有四具。另外一些散落的断指残骸则是武道村那伙子人,自称王十六的那个此时被一拳钉死在赵六分刚才坐的石头上,血和着内脏一起从腹腔里涌出来,矮小汉子的状况也不好受,胳膊被打歪了还算轻的,只是外伤,内里的窍穴脾脏都被打了个移花接木,此时正在慢慢移会原位,需要回复几天才行。
“你在这收拾一下哎,我昨个儿个找了县里的一个卖花布的,说不定现在已经洗好等着我了,我得赶紧过去。”
矮小汉子脸上泛着色眯眯的笑容,嘴角使劲的咧着,似乎根本不在意身上的伤。
赵六分打心里拒绝这份差事,让一个读圣贤书长大的书生,如何下得去手做那种沾血的活儿,可对方又是个糙汉子,做事随心所欲,自己这边盖不住他,所以这种苦差事自然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罢了罢了,就脏一次手吧。
赵六分甚是无奈的摇头晃脑,叹了一口气后挽起袖子,屏息凝气,上手将武道村的尸体拖到悬崖边上。矮小汉子已经从尸体上扯下一些之前的玩意,揣在兜里沿着下坡走,赵六分没好气的喊道:“你悠着点儿,别死在白花花的肚皮上!”
下面于是传来汉子骂骂咧咧的声音。
这时,山风骤起,扬雪击面,太阳似乎被阴云遮住,山谷本就是个昏暗的地方,此时愈加阴冷,赵六分感到一阵心悸,回想起每一步手笔,似乎有些地方太顺利,又有些意外太突然,可他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一时间陷入短暂的迷茫。
也就半刻钟的功夫,阴云散去,山谷渐渐回暖,显得方才的昏暗更加突兀。本就处在是敬仰鬼神的小镇上,赵六分的心里也是有敬畏之心,在老一辈人那里,这种阴天叫作龙歇脚,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语怪力乱神啊……”赵六分没再搭理这天儿,弯腰继续拖着,将尸体摆成一线,黑色甲胄已经被他收了起来,用的是白国师托矮小汉子赠与的一个白玉簪子,有收纳死物的功效。“得嘞,这下子可算弄完了,真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筋骨……”
赵六分的声音在山谷中渐渐至深,崖边的尸体沿着缓坡,慢慢的滑下,最终坠入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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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偏西南,雪消融大半,西大街上地面恢复原来的青灰色,今天小镇上的人很少出门,赶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就显得有些古怪了。往年家家户户都会在今天出来遛一遛,看一看地里的长势,修一修店铺的装潢门面,晚上再放个爆竹,基本一天就这么高高兴兴的过去了。而今天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有几家养着家畜的店牌还被搞得鸡犬不宁,却没人来管管。
赵家的院子很大,大约有方家和位家加起来那么大,雇养的武夫也是五大家族中最多的,自从赵玉沛接管赵家后,赵家商铺酒楼的的生意可谓蒸蒸日上,笑着虽然不大,连个附属的村子也没有,但是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平日里来酒楼吃个酒看个戏都是舒服的。赵家前不久曾经想要向外发展,但被马镇长劝住了,之前赵玉沛还不明白马镇长劝他时,说的那句“无用功”有何深意,但现在,他突然想起来,原来还有这么一桩事。
“所以,没遗言吗?”
王十六单手掐住赵玉沛的脖颈,另一只手用赵玉沛身上干净的衣服仔细的擦拭着手上的血渍,还没有凝结,刚好可以擦去。
赵玉沛此时被掐住脖子,有话也说不出,他最后看了一眼院子里横陈的尸体,一刻钟前,此人自称武道村王十六,来赵家讨教武艺,可出手狠辣十足,妇孺也不放过,自己这面几十号武夫都还在睡觉,虽然临时叫醒了几个,竟是拦不住他一人,其他人更是在睡梦里比一拳锤爆脑袋。而闹出这么大的声响却没有一个人过来查看,其他四个家族也没有动静。赵玉沛本来就感觉马镇长出的主意古怪吧,竟是让他们把火云烟掺进烟花里,那种带有致幻的效果足以使常人昏睡几天几夜,却不会决出疲倦,最大的效果也是需要配合烟雾和火光来使用。
说什么避免节外生枝,原来是在这里下了套……
赵玉沛艰难的抬起头来,双目眦裂七窍流血,他把王十六此刻的神情深深的记住,还有一句话他还要说:“赵……”
“算了,不用听了。”
王十六手一使劲,瞬间扭断了赵玉沛的脖子,刚要说出嘴的话被掐断了,赵六分只好向对面的恨恨的瞪视着,保持着生前最后的样子,被王十六一手甩了出去。
血腥味这个时候才彻底弥漫开,可想而知王十六的杀人是有多么的迅速,一刻钟就将赵家全灭,他似乎并不担心节外生枝,毕竟也是赵家先惹得他,想来这个时候,赵六分也快要回到小镇了,要是对方看到自己送他的“谢礼”,会不会感动得掉眼泪呢。
“猎物,暂时还不想当啊……”
王十六已经打算马上离开这个小镇,虽然就凭赵六分和矮小汉子还不能拿他真身如何,可这里的变数太多了,只凭那个马镇长跟自己透露的这个活命的讯息,就让他看出这盘棋的一些走势和困局,可难就难在,如若自己再陷下去,只会得失去更多。
武道村能占据天下半分武道,只靠蛮力是万万不足的,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中,总是会出几个智囊来帮助趋利避凶,这群人普遍武道造诣不高,只靠着护道人闯江湖,而王十六却是大大不同。
究天地,谋人事,这是王十六幼年说出口的第一句话,没头没脑的一句愣是让武道村最严厉的长老泉笑了个开怀。
谁能想到如今在这个小镇子,他竟然被别人算计了。
再过不久,也许人就会变多,小镇可能又会热闹起来,王十六是不打算再参与这场局,武道村暂时还不能发生变化。
日渐偏西南,再走下去就是死局了。
而此刻的赵六分,正沿着西大街的一条胡同走着,小镇上唯一一家开着的店铺就是昨晚外出采购的烧鸡店老板,今早到现在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忙活着。
就在刚才,两个从没见过的男人来他店里买了个烧鸡,一上午没有营业的老板很热情的给他们塞了几个卤鸡爪,捞了一把泡椒,说这样吃才下酒。现在他又看见赵家的大少爷登上门来,满脸褶子的脸挤得更深了。
这家店平日里得了赵家不少帮衬,再加上烧鸡的味确实够正,所以赵六分已经来买过好几次了,回家后都会分一个鸡腿鸡爪鸡翅给自己家里的小妹,今天早上出门前,他就答应了小妹,给她买一只这家的烧鸡,她从过年开始就一直吃家里的,早就馋了。
“呦!赵公子可来了,我这正好有刚出炉的,热乎着呢,这就给您包上哦。”
老板边拿铁钳夹出烧鸡,一边热情招呼着,赵六分摆摆手,示意他不急。老板于是忍不住多扯了几句,一上午没有人和他唠唠,他自己也是憋得慌。
“今个儿的鸡啊,是我昨天听说隔壁的那个黄门镇上出现了灵鸡,吹的那叫一个玄,说什么吃了以后就有了成仙的本事,那岂不连我这个粗人也飞到天上去!不过这个鸡是确实好吃,肉特别筋道,还自带着一股蜂蜜的香味,少爷你如果尝了以后还喜欢啊,我在给你留几只备着。”
赵六分含笑点头,这鸡其实没那么不堪,确实是灵鸡,只不过是可以激发修仙资质,没有资质的,就算吃了也没用,还真的只是比较好吃罢了。
这些全是他从白国师那里听来的,这也是他想要参与这次的原因,然而他心思也并不是全在这上面,还想着今早下人们给做的清米粥,再配上一碟爽口的小菜,这个日当头的时候却因这来了食欲,到时候可以劝父亲尝一尝,毕竟也该注意养生了,小妹的话,应该也愿意吃一点辣辣的小菜。
至于娘爱不爱吃,他不晓得,以前也没注意,今后到时可以多加留意。
老板已经打包好,双手递给赵六分,脸上皱纹还是那么深,嘴上还是唠着嗑道:“赵公子回家可小心些,这我看今个儿街上没什么人,一上午了我算上你也就卖了两只烧鸡出去,怕是有什么古怪,您路上千万多加小心呐。”
赵六分点头答应,从袖里掏出钱袋,被老板推手挡回去,故作埋怨道:“赵公子,今个儿的烧鸡,必须我请,今年还要麻烦您家里多照拂一下呢。”
“这……额哈,吴老板,用不上这样的,我赵六分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吗?”
“知道归知道,这鸡也不光是给你的,我还答应过你家妹子一只烧鸡呢,正好就这只了。”
赵六分一喜,笑道:“原来那丫头也找您要了一只烧鸡啊?这小家伙鬼灵精怪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吴老板。”
钱袋真正收回袖子里,赵六分转身踏过门框,回头冲老板挥了挥手离开。
此时此刻,王十六已经弃了损坏的人皮傀儡而去,那五个用作障眼法傀儡虽然造价不菲,但比起他自己的命而言,一文不值。这次没有一点收获,反而搭进去五具傀儡,灭一个赵家还是不能解他的气。倒是那个能拿出四具不逊于武道村的黑甲傀儡的赵家少爷,可以留作乐子以后再会。
赵六分走回正大街,手里多了一只烧鸡,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看着,这可不符合读书人的举动。等他能看到赵家大门的时候,门前却站着一个全身黑的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赵六分见此眉头埋了下去,收起书缓步走着。虽然黑衣人不理会赵六分,可当赵六分看见杨家的小少爷从门里走出来,并且空气中能闻到一股血腥味时,他脸色大变,武夫体魄的威力瞬间显现出来,三两步踏至门前,没有贸然对两位不速之客动手,他先转头看向门丽,顿时,一个个凄惨的熟悉面目涌入眼中!
“……呵……呼……”
“哟,赵大少爷回来了,你看我来的可真不巧,正好撞见这副场景。”杨明之轻轻摇扇,语气十分幸灾乐祸。
出奇的是,赵六分并没有将怒火转移到杨明之身上,烧鸡早就掉到地上,沾上了门缝底下渗出的血液,整一个血迹斑斑的活鸡。
黑衣人与杨明之对视一眼,互相猜测其意。
一着不慎,当真满盘皆输。
杨明之望着一身黑衣的男子想,现在,这算不算是弃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