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开了很远的车，停在了位于城郊的一所孤儿院门前。
如果他不说，我不会觉得这是一所孤儿院。
这里人烟稀少，很安静。欧式栅栏围起了一个种满植物的小院子，有滑梯、秋千架，葡萄藤下还有石桌石椅，上面画着棋盘。
一栋三层小楼隐藏在绿树中央。墙体被刷成鹅黄色，尖尖的房顶是可可色的，显得温暖而明媚。一楼是有着大落地窗的教室，二楼大概是宿舍，能看见上下床上摆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我们站在一个地势高的地方，刚好能看见教室里面的情景。
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一群叽叽喳喳的小朋友涌了教室。这是一间舞蹈教室，有整面墙的大镜子，角落里还放着一架钢琴。
一对男女被孩子们簇拥着走了进来，男人走到钢琴前坐下，打开琴盖，一首欢快的曲子便从他指尖流淌出来。
女人带着孩子们跳起舞来，他们中最大的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小的可能才刚刚学会走路。偶尔有个孩子想偷懒，女人就走上前去，轻轻拍一下他的头，说两句玩笑话，大家都哄笑起来，又一起高高兴兴地拉着手跳舞。
我不明白鸾天明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你看那对男女。”他指了指他们。
那对男女看起来不年轻了，四、五十岁的样子，笑容可掬、谦和有礼，很有气质涵养。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们都保养得很好，皮肤白皙，没有血色……
“他们是吸血鬼？”我惊诧地望着鸾天明。
“是的，”他点点头，“他们是一对夫妇，他出身名门，她是大家闺秀，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战争夺去了他们的生命，也让他们失去了心爱的儿子。他们因为思念孩子而收养了一个孤儿，但是战争让太多人变成了孤儿。于是他们收养了越来越多的孩子，后来就开了一家孤儿院。他们是院长、是老师、是大厨、是园丁，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他们两个人亲手操办。”
“他们太爱这些孩子了，以至于克服了对人血的渴望。最初，他们轮流到深山里狩猎，后来遇到了我，我向他们提供代血素代血素。为了隐藏身份，他们不能长期呆在同一个地方。等到最大的孩子长大成人了，就把孤儿院交给他打理，然后换一个地方，换一个身份，再建一所孤儿院。”
“如此，你现在见到的已经是第六所孤儿院了。”
我惊讶地张着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上完了舞蹈课，叽叽喳喳地出了教室，小一点的孩子跟着女老师做游戏，大一点的孩子在男老师的带领下，朗读课文。很快的，整个小院就笼罩在一片稚嫩的读书声。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鸾天明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道：“我经常到这里来。有的时候，我不得不做一些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有的时候，我很痛苦，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我坚持不下去了，就会来这里看看，提醒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提醒自己还有这么一群人需要我。”
“你说的对，我们是吸血鬼，无论我们伪装得多好，我们都不是人。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跟他们一样，都努力的想要像人类一样的生活。在我的辖区，跟他们一样的吸血鬼有很多，隐藏在各行各业。我想要建立新秩序，想要让他们不必再躲躲藏藏，他们可以跟人类交朋友，可以利用自己的优势为人类谋福利。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牺牲了很多，不仅仅是我自己。我有一批死士，他们为我做卧底、做各种危险的工作，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为我铺好了路。我走到今天这一步，走得很艰难。我知道我在你心目中永远不会是阿来那样的英雄，但是至少……不要把我当成恶魔。”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晶莹。
我很难过，因为自己胡乱发脾气，伤害了他。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告诉他其实我能理解他……
女人从窗子里看见了我们，远远地朝我们招了下手。
“看来我们要被留下吃午饭了，”鸾天明收起了哀伤，微笑着说，“要来么？”
我点点头，跟着他走进了孤儿院。
夫妇俩都在大门内迎接我们，看到我，恭敬地行礼：“参见女王。”
“千万别这样，”我赶紧把他们扶起来，心中十分不安，“你们都是好人，甚至比很多人类都要好，我怎么能受你们的礼，你们叫我多雨就行。”
夫妇俩看了鸾天明一眼，在得到他的首肯之后才亲切地拉着我说：“多雨，欢迎你来。”
孩子们下了课，听到有人来，都好奇地跑出来。
“天明哥哥，”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挤到前面，“你说话不算话！”
面对突如其来的指责，鸾天明也愣了一下，俯下身子看着她：“小杜鹃，你说说我怎么说话不算话了。”
“你说好了等我长大了娶我做新娘的，怎么现在带了女朋友来。”名叫小杜鹃的女孩撅着嘴看着我。
我慌了，尴尬地解释道：“我，我不是他女朋友，我们只是……同事，呃，过来看你们的。”
“真的？”小脸马上多云转晴。
鸾天明出来打圆场，“我车上有给你们的书和吃的，你们谁想跟我去拿？”
“我！”
“我！”
孩子们雀跃地举着小手，蹦蹦哒哒地簇拥着鸾天明向车子走去。
“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让你见笑了。”女人温柔地拉着我的手。
“不会不会，”我惶恐地说，“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们。”
“叫我老丁，叫她老李就行。”男人说道。
我坚持称呼他们丁老师和李老师。
孩子们分完了礼物，没有马上回来，拉着鸾天明在院子里玩老鹰捉小鸡。鸾天明一点也没有了往日的优雅气质，蓬乱着头发，在队伍前面扮演鸡妈妈。他跟着孩子们一起大笑，为了接住一个摔倒的孩子而跪在土里，丝毫不在意弄脏了衣服。
我看着他们，不自觉地跟着他们的笑而笑。
李老师慈爱地看着他们，对我说：“我们不能站在阳光下，不能陪孩子们玩，所以他一来孩子们都很高兴，你也去跟他们一起玩吧。”
鸾天明听到了她的话，远远的朝我伸出了手，他的脸庞在阳光下面闪闪发光，嘴角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这是我见过他最好看的一面。
我被感染了，鼓起勇气，和他们站到一起。
“天明哥哥，我们玩丢沙包好不好？”小杜鹃仰着脸叫道。
“好啊好啊，来，手心手背分帮。”鸾天明轻车熟路地指挥着。
孩子们麻利地拉开架势，只有我发出了不和谐的音调，“呃……对不起，我不会玩。”
“啊——”孩子们拖长了尾音，奶声奶气地叫道。
“这么简单的游戏你都不会玩啊。”
“真笨，亏你还是个大人呢。”
连鸾天明都疑惑地看着我。
“有什么好奇怪的，小时候都没有人带我玩……”我沮丧地说。
“我来教你吧。”我被一双双小手拉扯到中间，七嘴八舌地讲着规则。
“就是，分成两帮，一帮人……”
“哎呀，你说的不对，应该是……”
“听我的——”
“听我的——”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我越糊涂了。
鸾天明在旁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笑弯了腰。
我们玩了各种游戏，跑得满头大汗，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这么酣畅淋漓地玩过。孩子们也跟我熟识起来，叫我多雨姐姐，让我给他们讲故事。
很快，屋子里飘出了阵阵饭香，李老师在门口亲切地唤大家去吃饭。
“没想到你跟孩子们玩得这么好。”我诚恳地对鸾天明说。
“你也出乎我意料了啊。”他笑笑。
我的伙食和孩子们一样，都是土豆烧牛肉。我喜欢这样，没有因为我是女王而对我优待，是真心诚意地待我。
等孩子们都去午睡了，我们才坐在办公室里歇口气。办公室是整个孤儿院里最简陋的一间，小小的，摆满了各种教学器材。丁老师挤在办公桌后面批改作业，李老师一边给孩子们织着毛衣，一边跟我们聊天。
“午餐和胃口么？”
“真香！”我发自肺腑的说道。
李老师忍俊不禁，“你是饿了，吃什么都香。我活着的时候，还真没下过厨房，家里佣人一堆，哪轮得到我动手。直到死了，才遗憾都没亲手给孩子做过一顿饭。”她说着眼神中有些落寞。
“瞎说什么呢，”丁老师从桌子后面抬起头来，嗔道：“这满屋子不都是咱们的孩子。”
“是，是，是我说错了，”李老师拭了拭眼角，脸上又挂上了慈爱的笑容，“哎，这些孩子们长得疯快，去年的毛衣马上就不能穿了。天冷了，我得赶快赶出一批来。”说着，又拿着毛衣针上下舞动起来。
我坐在窗边，晒着太阳，疑惑地说：“这玻璃……”
“这是防紫外线玻璃，”李老师看出了我的疑惑，“天明帮我们弄的，多亏了有他，帮我们解决了很多问题。”她感激地冲他笑笑。
“那你们白天从不出门，怎么买东西呢？孩子们也会起疑心吧。”
“想各种理由呗，说对紫外线过敏、尽量挑阴天出门、去远地方有防紫外线的车……”李老师停了停手中的活计，“肯定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但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我鼓了鼓勇气，问道：“那……饮食的问题，你们是怎么克服的？”
夫妻俩都笑了，好像我问了一个非常幼稚的问题。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这个是最容易办到的一件事情了。”
一说到孩子，他们就是满脸的幸福，“你看这些孩子，他们这么可爱，为了他们我们什么都能做到。真是难以想象怎么会有人忍心把他们抛弃……”
我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慌忙朝窗外看去。
鸾天明适时地站起来说：“今天差不多了，不打扰你们了，我们改天再来。”
夫妻俩一再挽留，还是拗不过我们，把我们送到了门口，直到我们走出好远，他们还站在门口张望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