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建筑过目难忘。
整个大楼像是中间被抽干净的叠叠乐,层层上升,而每一层的建筑都向外拓展,粗看上去像是堆叠上去的木条。中间却镂空着,而最底下的几层接地面积又尤其狭小,如果不是旁边傍着一座矮山,仿佛随时都会倾倒。
谢塔尼亚绕到山脚,停下车,说:“都现在了,紧张些什么呢?”
“我很紧张吗?”
她调皮的眨眨眼:“至少比你第一次见我要紧张。”
他不觉得自己很紧张,但自己恐怕也无法体会到自己的情绪,所以没有过多的为自己辩护,只是小声解释着:“毕竟是国家安全部,不知者才无畏。”
“会吗?但你不用想的太复杂,真的不用。用之前的态度正常相处就好。”
之前他不觉得紧张,倒了现在,反而有些患得患失。他自嘲地笑了笑,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
跟着谢塔尼亚下了车,谢塔尼亚直接朝着偏门走过去,她示意他在一段距离外等待,然后跟卫兵说了些什么,才示意他踏入铅灰色的大门。
邓肯立刻跟上,目不斜视,仅仅保留最低限度的好奇心,装作一副常来的样子,也因此,他没法仔细看这里的陈设到底如何,紧紧追随谢塔尼亚的脚步,立刻走左拐,踏上楼梯。
那么,这里就是国家安全部。
侧门进入,没有从大厅走过,但从建筑的框架来看,也很大,整个楼梯也很宽,仿佛大学的教学楼。建筑外部看很现代的超现实主义,但再里面看,果然还是有些陈旧,不仅是建筑风格上,这座建筑本身也经过了怕是不短的一段岁月,稍显斑驳。
也能说明国际安全部的确有着悠久的历史。
拾级而上,一路上看到的人也并没有三头六臂,看上去也非无所不能,平凡无奇的面孔,唯有眼神相比常人稍微机敏些,有一两个人的视线在邓肯身上驻足片刻,但并未久留,而是转向了谢塔尼亚,便朝她笑笑,点点头,然后便各走各的。
上了六楼,又走过好几扇门,打了不少招呼。谢塔尼亚摸出钥匙,推开门,邓肯犹豫一下,便在谢塔尼亚之前走了进去。
“看来你的地位还真不低啊,都认识你?”
“不,上个月的合唱比赛我领唱。”她的头瞥文件柜上面的奖杯,“估计还要在这里炫耀一阵子。”
“是吗?”
有一个文件柜似乎专门腾了出来,顶端是奖杯,还有一层陈列着瓶瓶罐罐,下面的三分之二则杂七杂八地堆满了各种东西。房间里其它的文件柜倒很普通,即使不认得什么文字,邓肯也判断得出这些文件全都分门别类的放好。谢塔尼亚指指左数第二的奖杯,耸耸肩。
除此之外的陈设倒是相当简朴,褐色的木桌,褐色的茶几,褐色的长椅,地板是浅灰色,却不显得脏,大概是因为能够看得到反射天光的缘故——不过从窗户看去,外面的天气依旧是灰蒙蒙的。
“有些单调。”
“也没办法,我倒是想装潢得顺眼些,不过也没那个必要……啊,我应该警告一下现在他们不能进来,先等一下,我浏览一下简报,我去警察局太早了,还没看。”
她提起挂在桌子旁边的牌子,拉开门,挂在外面,之后坐回办公桌后,翻出一份文件埋头浏览起来。
邓肯朝着办公桌的方向走了两步,见谢塔尼亚没什么反应,便放心大胆地走到桌子对面,挑出一张纸,把持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
“看得懂吗?”
“我想试试。”
“靠气势恐怕不行。”谢塔尼亚绕着桌子,坐上靠椅,没有抬头,“至少文字是需要学习的。”
既然知道能用魔力理解音节,文字理应差不离才对。但看来并非如此。
“区别呢?”
“可能有人研究过,但我没有。”她把简报浏览了第二遍,随后伸手去够另一份文件,“我只知道,如果你不能搞到合理的身份,也不能确定住处和工作,麻烦会很大。后者还好说,和安插线人的步骤类似,总有办法糊弄过去,而身份还是越快越好,刻不容缓。”
用魔力覆盖眼睛的尝试以失败告终,他泱泱推回那张纸。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就当你今天是和我一起过去的……亚彻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但他现在还不知道情况。所以你装作是我的下属,我想围绕着这个制定计划,怎么样?”谢塔尼亚的语速稍有快。
邓肯仔细扫视了下房间,老站着说话很不舒服,他从旁边抬出另一把椅子,放在谢塔尼亚的办公桌对面:“我应该没有选择。”
谢塔尼亚抬起头,不赞赏的摇摇头:“别说的我好像绑架了你一样。”
“我知道,绑架你的不是我。”他摇摇头,“不过你说是我的下属,这就够了吗?”
“恐怕不行,这手段最多能撑上两三个月,而且不能解决燃眉之急。”
意料之中,硬要说的话,比邓肯估计的稍微短一些。
“之后呢?”
“就要看别的方法能否起效,总之,你现在先当我的线人,如果并非有人急着调查,这方法很能撑一段时日。”谢塔尼亚填写起文件来,“我们总有些线人——就算是普通的文员也有,用这个方法。”
“为什么?如果你说的文员就是我理解的文员。”
“你没有理解错,但所有人都跑过外勤。”谢塔尼亚说,“只要是在国家安全部里,坐办公室的,都跑过外勤,所以,他们都有自己的线人。而且这些线人原则上都是对他人保密,所以这边能挂上号,不过你这边会先有内部身份再用这个做担保伪造外部身份,整个逻辑会反过来。但这种情况也有,培训人负责潜入,不是发展内线而已。”
这句话哪里让邓肯有些在意,但他一下子说不出来。
“哪里听不懂吗?我还以为这些概念很通用来着。”
“不,我想想。”
他仔细想了想,才察觉到这句话里最让他注意的那点,后半部分浅显易懂,但前半部分的潜台词实在是太可怕了些,便忍不住确认细节:“都有线人?他们亲戚朋友之类的?”
“不,这些有在写档案会被注意到,关系都太近了,原则上都算不上线人。”
“真的吗?”
“也有例外,人情往来的人总是有的,但那是少数,绝大多数人有的都是正经的,隐秘的线人。大家实际上也都心里有数。”
谢塔尼亚的笔还在纸上刷刷作响,邓肯走到窗边,向外看去,这个办公室位置还算高,这个方向又背着山,视野所及,都是厂房、别墅、高楼和道路,密密麻麻,延伸至地平线。即使以现在的标准来看,规模也称得上一座不小的城市。
而这栋积木式的高楼,也能容纳不少办公人员,而他并不觉得楼下都会像这样是独立的办公室,至少会三五人共享一间,更多人也有可能,而且如果至少有十六个部门的话,整个国家安全部拥有的,就算是文员,也不计其数。
整个国家安全部的规模会有多大?
“……有多少?”
“什么?”
“你们总共有多少线人,在这里?我还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名字。”
他仰望着城市,头上的阴云仍然毫不留情的翻腾着。
“在曼纽尔,你问这个对吧。”邓肯听到沙沙的写字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拉开椅子的兹拉一声,随后,谢塔尼亚走到了自己身边。
但他没有回头,谢塔尼亚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毫无征兆地,太阳突破了厚厚的云层,刺得他眯起眼。尽管整个城市缓缓的,不情不愿的披上一层高光,但整个色调却没有其他变化,即使在阳光下,仍旧是漫无止境的深灰,仿佛还伸展的更远了些,让他看到更远处,更加远方,一样灰暗。
“这是个好问题,能回答这个问题不超过一百人,而我是其中之一。”谢塔尼亚稍稍的语气有些钓人胃口的意味。
邓肯明白,越是铺垫,答案便越不能掉以轻心。
“所以,百分之一。”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她还是在说自己的地位。但听她没有继续往下,才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百分之一?你不会是说……”
“对,百分之一。三百万人,三万线人。就是这样。”
不,这不是二十世纪中叶的伦敦。他狠狠地纠正自己的第一印象。
是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