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小镇,要属福临街最为热闹。
人声嘈杂,远远的便能看到从街口排着一条长长的队,这些人都是在等着南头秦家铺子开门,队伍中大多都是些相熟的面孔,以老爷们居多。
对门的油铺老吴,早早得也开了铺子。蹲在自己铺子门前,斜眼望着对面的长龙,心里那个嫉妒呀!
这老秦头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老吴不满的抱怨。
自己那个慵懒的老娘们儿还没起床,却见自家那个憨厚的儿子拎着两个木桶,憨头呆脑的从对门走了出来。
老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前拧着儿子的耳朵,骂道:“吴享妹,你是我儿子还是老秦头的儿子?怎么胳膊肘老往外拐,又去帮他家干活去了?”
“爹!疼!”享妹连忙求饶,呲牙咧嘴的说道:“这是我大哥李八斗吩咐地。”
享妹便是,昨日学塾中李八斗身边的那个魁梧少年。
“混账东西,你跟他学不了个好!”老吴骂了一声。
这话他也只敢背地里说,但是心中怨气实属难消,唯有那自己儿子出气。
他恨自己家那个懒婆娘,为啥就不能给自己生个闺女,像老秦头家那样给自己照理生意。
他恐怕是想瞎了心,忘记了自己和自己家婆娘生的是啥德行了。
对面铺子一开,顿时又热闹了起来,见人们争先恐后的样子,老吴拎着儿子回了屋,眼瞅着人家生意兴隆,还不如回屋待着,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些年买豆腐的老秦头过得很滋润,自大捡了个闺女后,小日子是蒸蒸日上,以前铺子里的豆腐,天黑也卖不出去几块,现在天一亮便被人们抢空。
他心中也明白,这全是羽衣的功劳,那些个慕名而来的不是他的手艺,而是贪恋羽衣的美色。
很快铺子里的豆腐便被抢空了,但是铺外还有很多没抢上的人,顿时掀起一片埋怨声,纷纷抱怨老秦头为何不多做几锅豆腐。
更有一斜眼的书生,见豆腐没了,硬是要羽衣给他一片裹豆腐的荷叶。
得了荷叶,还要卖弄一番自己拙劣的文采,摇头晃脑得唱道:“今日幸得羽衣姑娘荷一枝,他日定将情来……哎呦,是谁在打小生。”
斜眼书生还未唱完,只觉后脑勺被人敲了一下,回头一看,便看到了一颗光秃秃的脑袋,顿时吓得冷汗直冒。
“情你奶奶个腿儿,你到是和我说说他日你要干什么?”李八斗一手拽着斜眼书生的衣领,一手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玩味十足得盯着斜眼书生说道。
斜眼书生,脚底发软,身子不由的哆嗦了起来。望着他那个怂样,周围看热闹的人一通讥讽和嘲笑。
“粗鲁!”斜眼书生见羽衣在旁,心道不能在自己倾慕的女子面前失了风度,摇了摇牙,从嘴里蹦出两字来。扭扭捏捏得从李八斗手中挣脱了出来。
李八斗见这怂货居然还敢逞能,举起手来作势便要打。
却见那斜眼书生,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地跑了,边跑还边高呼:“小生是读圣贤书地,不与你这个粗人斗狠”
引得街坊四邻一阵哄笑,几个看热闹的大婶还叫好道:“这书生贼眉鼠眼,坏得恨,早该教训他了。”
又一大婶附和道:“读狗屁的圣贤书,我见他老给寡妇写情诗。”
“都散了吧!”李八斗对着人群喊道。
看着人群中那些恋恋不舍的身影,李八斗又是一通咆哮:“你们这帮歪瓜裂枣的玩意儿,难道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也不散泡尿看看自己啥德行,老的老,残的残,弱的弱,你们有一个有人样吗?”
李八斗话虽难听,却事实如此,小镇上的壮丁都被征了兵,留下的男丁皆是些老弱病残之流。而李八斗的这番话,也很得小镇妇孺的心。
一妇人见自家那个驼背男人也在人群之中,上前拧着耳朵,骂骂咧咧的骂道:“丢人的玩意儿。”
临走时,挑衅得看了一眼羽衣,像是再说,长的漂亮有啥用。
羽衣视若无睹,面无表情。似这等闹剧天天发生,她也时常遭受小镇上一些妇人白眼,若不是有李八斗这个恶霸镇着,这小小的豆腐铺子,平日里不知要生出多少没来由的事端。
李八斗看着羽衣刚要张口,便被羽衣冷冷的目光给瞪了回去,那两个字也生生的又咽了回去。
和尚仰天笑了一声,学着斜眼书生的口吻,叹道:“多情自古惹烦恼,云该化雨投入河。”
“一丘之貉!”羽衣冷冷得哼了一声,转身关了铺子。
这时坡子少年跑了过来,递给了李八斗一张纸。
上面写了一段话: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看着这句话,李八斗哈哈大笑,用屁股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这便是小镇上那些穷酸迂腐之辈,对他的抗议。
笑罢,吩咐坡子少年照看好花姐,自己独身抱着一坛小醉梨去了桂花巷子。
李八斗这个假和尚,平日里游手好闲,看似无所事事。但是有人若细心观察,这个恶霸其实生活的很有规律。
清早起来别的和尚念经,他便带着花姐,在那青山绿水间游荡一番。
而后下山,来小镇在秦家铺子逗留一会,维持一下这里的秩序,教训一番与他一样,倾慕羽衣的色狼流氓。
再然后便是去桂花巷子,如果什么要紧的事,他在那里会待上一天,直到南先生的学塾放学。
桂花巷子地处小镇的最北端,是小镇上最老旧也是最深的一条巷子。
巷子口有几株陈年桂树,生得十分的茂盛,每到花季,北风拂过,整条巷子都弥漫着一股桂花的清香。
巷子很深,但是却没住着几户人家,看上去很冷清。
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些喜欢清静的老人,还有小镇上一些文人骚客。
那斜眼的书生便住在此处,进了巷子第三家便是。
远远的他便看到了李八斗来到了巷子,赶忙紧闭自己家房门,搬来几个木柱顶着房门,心道:你这个恶霸欺人太甚,居然找到家里来揍小生。
李八斗走到他家门前,蔑视的看了看紧闭的大门,直径向巷子的最深处走去。
那巷子的最深处有一所宅子,里边住着的是小镇上年纪最长的老者。
李八斗来此便是找他。
老人已过期颐之年,是小镇上活了最久的老头,小镇的人们都尊称他为“寿翁”“太公”
李八斗抱着小醉梨进了宅子,老人迎着晨光依在竹椅上,他很消瘦,满脸的老人斑,闭着眼睛,鼻子里似有似无的喘着一口气。
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微微的睁开眼来。有气无力的说道:“小和尚又来了。”
李八斗敲了敲手中的酒坛,微笑的说道:“来瞧一瞧您老死没死。”
老人缩在竹椅上的手挥动了两下,打趣的说道:“坏和尚,今天准备好怎么输了吗?”
竹椅旁永远立着一方与竹椅平行的方桌,桌子上排放着是一盘码好的残局。
这棋是老人的一生所爱,活到这份岁数,腿脚已经不能动了,剩下为数不多的光阴只有与这一盘盘残局为伴。
李八斗来此,便是陪老人下棋,当然下棋也不是他的目的,他多半时间是来听老人讲故事的。
这些故事都是小镇的陈年旧事,张家长来李家短,无非是些鸡毛蒜皮,老辈人的一些恩恩怨怨什么的,但是李八斗对这些事情很上心。
老人讲故事的条件,便是陪他下残局。
李八斗上前端倪,见红帅龟缩在九宫,黑棋巡河车已然杀到底二路,河界线五个卒子皆已过河,而已方唯有的红车也被连环黑马牵制,成了守丧车,只有一个边马能动。
局势大局已定,黑棋胜在眼前。
老人眯着眼睛,微笑的说道:“坏和尚,此局可破?”
李八斗盯着棋局,满脸坏笑,点了点头道:“可破!”
说罢,起手落入棋局,是要先手。
可他这先手很无耻,直接将黑棋的一对连环马藏在自己袖中。还恬不知耻的道了声:“请。”
老人虽然有些老眼昏花,可这棋局是他亲自所创,心里自然很是明白。看到李八斗那无耻的小动作,也懒得去说,还是要与他对弈。
毕竟这是老人的一生所爱,毕竟眼下也这有这个混小子愿意陪他下棋。
一场厮杀下来,李八斗还是输了。
“再来。”李八斗好胜心切,自然有些不甘。
老人却摆了摆手,说道:“三年了,坏和尚你是一点张进也没有,果然不是这块料。”
然后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老朽已然是即将入土的人了,有些话希望你能听进去,那件事放下吧!也许那真的是一场天灾。”
李八斗停下摆棋的动作,靠在方桌旁,望着天空说道:“不可能是天灾,如果是天灾也不可能一个人也没活下来。”
老人又道:“三年里,老朽也不怕得罪全镇的人,把那些与你老李家有过恩怨的陈年旧事,系数都告知与你。而你也在这三年里,暗地里几乎把小镇上所有的人都查了个遍,可是结果呢?你有查了什么?”
李八斗面无表情说道:“不是小镇人干的,那就是小镇外的人干的。”
老人叹息道:“外边的世界那么大,你又从何查起呢?”
李八斗咬着牙道:“李家上下二十多天人命,不能就这样算了。”
三年前,一场大火烧尽了整个李家。
曾经小镇上最兴旺的老李家,从此在小镇上消失了。
那是一场突入起来的大火,当李八斗闻讯从寺院赶回来之时,李家已经是一片废墟。
他在废墟中翻遍了也没找到一个活人,一具具烧得没人样的焦尸。
但他还是从那些焦尸中找到了他的父亲李泗水,因为那具焦尸怀里牢牢得抱着一个铜箱子。
这世上除了李泗水,没有人能把钱财看得比命还贵。
箱子不是金银细软,而是他李家所有的地契。
李八斗气骂了一声“守财奴”。
他知道,那箱子是他那老爹拿命留给他的。
那场火成了小镇上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而对李八斗来说那是他的一切。
老李家上下二十多天人命都没了,只有后院的残垣断壁下残喘着一头小猪崽。
那一日,废墟中,和尚抱着猪崽哭了很久很久。
流干了他这一生所有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