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暖风和,草长莺飞,正是阳春三月大好时节。
京师正西官道上,一位少年朝入城方向急速跑来,少年身上的褐色长袍已湿透近半,小臂、小腿处层层捆裹的绑带也透出片片汗渍,可见已经奔跑了很久,但是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疲倦,只有专注——专注于控制自己的呼吸和脚步。
离城十五里的茶驿是西路入城前的最后一处歇脚点,少年距茶驿百步左右时徐徐减速,待到二十步时,向茶驿里正在擦拭桌椅的茶博士朗声喊道:“店家早。”
茶博士听这声音再熟悉不过,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计,回头一看,呵呵笑道:“小的一听声音就想着该是荀公子,都有三个月没见您了。”
少年名叫荀明义,年方十八,是当朝兵部侍郎荀海洲之子。三个月前到其父至交——太原府节度使赵瑞将军账下历练,行的幕僚名分,任编外帐内亲兵,此行是接到父亲书信,从太原返回。
荀明义放下别在腰间的长袍前摆,接过茶博士递过来的湿布巾擦了脸,坐下笑道:“店家好记性,正月初动身离京,到今天确有三个月了。”
茶博士一边倒茶一边关心道:“出门在外,公子怎么不骑马,不带下人?”
荀明义饮了一大口茶道:“有一位伴当带着两匹马在后面跟随,我自幼早起跑步,今日天不大亮就先出发了,到这儿跑了几十里路,我那伴当天明喂过马后出发,此时应该也快赶上了。”
茶博士道:“小的在这开店小七年了,每天早上见荀公子出城跑步,刮风下雨都不耽误,小的真敬佩公子的毅力。”
荀明义微微一笑摆手道:“店家不知,我自小体弱多病,家父从我幼时起即让我每日早起跑步,现在已经十多年了,如今每日不跑几十里地,就浑身不自在。”少年又牛饮一口道:“这几日京城里可有什么见闻,店家快与我说说。”
茶博士再甄满茶道:“前几日听路过的客商说,魏大将军发病晕倒了,也不知道救没救回来,哎,要是契丹人又打过来,谁能带兵打仗啊。”
荀明义大惊失色,魏将军是朝中栋梁、军中砥柱,这可谓妇孺皆知的事情。自魏将军五十五岁全面掌管西北军务以来,西据西夏,北抗契丹,前后十余年,指挥三次大战役、临阵数十次战斗,虽然以战略防御为主,但终究是未失一城、未败一役,自保有余且能支援东线,此时若失了魏将军,按自己三个月以来的实地观察,未必能到断臂的程度,但至少有如巨蟒蜕皮,正是虚弱的时候。
去年冬季北部草原雪灾严重,冻死牛羊无数,父亲判断契丹挨过寒冬后,必然要挑起战事,征地抢粮。如果西夏也同时撕毁停战协议,和契丹狼狈为奸,西、北两路夹攻,西北能不能挡住还很难说,但至少是自顾不暇了。而东线大半驻军此刻正在屯田春耕,战备情况不及西北,突然进入战争状态定然不会乐观,再者现在春耕受制,必然会影响秋收大局,粮不足则军心不稳,后患无穷。
自己前去历练的河东路即归魏将军统辖,在太原时,看到的邸报里写过魏将军循往例,正月过后回京述职,要待到三月上旬再回西安府,除此之外再看不出什么风吹草动,军中也一直风平浪静,未曾想一到京城就得到这惊人消息。此刻连城外的茶驿都流传开了,只怕契丹探子早就把消息传回去了。以近年来契丹行事之杀伐果断,战事恐怕已成一触即发之势。
想到此处,荀明义一刻也坐不住了,只想快些回家和父亲探讨此事。此时茶博士正在说着:“听说城里的陈大财主给闺女比武招亲,都摆了三天擂台了,少爷您英明神武……”。听起来似乎已经没有更重要消息,荀明义随即掏出铜钱,打断店小二闲聊,说了两句客气话,赶紧动身入城。
京城布局可概括为“皇中、公北、官东、京西、商南、民外”,即皇宫在内城正中,王公贵族居住在内城北侧,朝中官员大部分在内城东侧,小部分和京城地方官共居在内城西侧。南侧本是一些低等文武官员、兵士杂役居住,但是人多地少,很多人搬到繁华热闹的外城,而巨商富贾多以在内城购宅置地为荣,南侧又是内城中官家唯一默许交易的地带,所以最终形成了“商南”的格局。普通老百姓则只允许住在外城。
荀府在内城东侧,是荀父因功绩而获封的一套三进宅子,荀家已住了近十年。按当朝惯例,六部的侍郎配三进的宅子已显寒酸,但荀家朴实勤俭,荀明义又是独子,所以新赐的宅府婉拒了,倒是为了避免因太显清高而遭同僚排挤,荀父多要了一些赏封的银钱,在城外置了一块地,给荀明义跑马练武。要是算明白账,这样肯定是吃亏的,但荀家都不在乎,只要不落下口实,影响为官做事即可。
荀明义还是一路狂奔,由西外门入城,因内城不允许寻常人等喧哗奔跑,所以在外城绕到东内门才入内城。眼见外城熙熙攘攘,内城井然有序,荀明义觉得一切如常,但到了家门口,却发现街头多了一个馄饨摊子。
如果是三个月前的荀明义,他不会觉得有什么异常,很有可能还会去善意的提醒摊主——内城可以开店但不允许摆摊,别被管事的收走了摊子。但在太原三个月,荀明义常听节度使讲——不寻常之处必有缘故,不用心之处必有贻误,先见奇异,再查玄机,自会拨云见日知其目的。自己虽然是从东内门入的内城,但在内城也走过了几条街巷,只看到这里有摊子,这是奇怪异常之处;现下虽然太平安宁,但明眼人皆知外有战事将起,内有肱骨已动,此刻正是暗流涌动、波诡云谲之时,父亲身居兵部侍郎要职,关乎国家调兵遣将、粮草供应等诸多大事,于内政上也错综复杂干涉颇多,那么敌国一定想从父亲这探到消息,而朝内党争各派则想从父亲这得到助力,或者反过来想,至少要查明是否与政敌为伍,这是玄机之处。由此可以确定,此摊主或是契丹的探子,或是某位官家的死士。但无论如何,在内城摆摊都有太过招摇之嫌,这又是矛盾之处。荀明义决定先不进家门,去馄饨摊子上探查一番。
摊子有一辆小车载着灶台,支了三张小桌,列了六条小凳,摊主正蹲在地上摆弄炉火,荀明义径直走到离灶台最近的小桌坐下,摊主听到声音站起身,呲牙一笑:“客官来一碗馄饨?”说的是京城口音。
荀明义轻轻点头,问道:“什么馅?几文钱一碗?”
“猪肉馅四文,羊肉馅六文,十个大馄饨,汤是蛋花汤!”摊主一边应着,一边铺好什具。
“包一碗猪肉的。”荀明义想看看摊主的手活。
“好嘞,今早新采的水芹,新进的猪肉,可鲜着咧,给您多加点盐花,一碗不一定够吃……”嘴里说着话,没耽误手上的活,十个大馄饨很快包好,干净利落地下锅熬煮起来。荀明义一直看在眼里,摊主用猪肉而不用羊肉,说明一般不是西夏的探子;手上青筋并没有太突出,不能确定是典型的练武之人;包、煮的手法也很娴熟,至少自己做为普通食客看不出问题。但是,在太原府时曾听兵士们闲聊,有那常在契丹的斥候,为了探查消息方便,在当地支烤肉摊子,百炼成精烤得一手好羊肉,比将军府里的厨子还地道,太原府也抓过契丹的探子,竟然是做得好手艺的裁缝,所以能煮一手好馄饨不足为奇,可能就是业务精良而已。
馄饨端上来,荀明义装模作样地往嘴里舀了口汤,随后做出一副烫着的夸张样子,用契丹话喊了一句“好烫”,摊主赶紧递上干净毛巾,笑着说道:“客官好着急,刚煮出来的汤,可得等一等。客官刚才说的是什么话,小的没听懂。”
荀明义一直在观察摊主的反应,如果是契丹探子,在这敌国皇城根听到家乡话,目光、表情必然有所变化,或者惊讶、或者克制,但是摊主全然没有异常反应,看起来是真没听懂这句话,那应该不是契丹探子。
荀明义决定最后一试:“我说的是‘太烫’,杭州话。烫归烫,倒是鲜香,尤其这蛋花打得好,今日鸡蛋还是一文钱二枚吗?”说完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摊主。
摊主卡了一瞬,略有磕巴道:“还是二枚吧……这都是家里老婆子置办的。”
听到此话,荀明义判定此人绝非寻常百姓,虽然他也不确定一文钱能买几枚蛋,但是在太原时,节度使要求定期汇总城内物价,他记得鸡蛋大体在一文钱六枚左右,京城物价通常高于太原,但绝不至于差这么多。逻辑推断也可以肯定摊主在扯谎,因为一碗猪肉馄饨总共才四文,如果一文钱只能买二枚蛋,那这生意怎么算都是赔大本的。至于此人究竟是何人派来的,那就不能轻易再试探了,打草惊蛇反倒弄巧成拙,先回家禀报父亲再说。打定了注意,荀明义就不再说话,低头专心喝馄饨。
天不亮即出门,除了在城外茶摊歇了脚、进内城以后是走路,其他时候都是跑步过来的,到此确实饥肠辘辘了。囫囵吞了馄饨付了钱,荀明义快步走到自家广亮大门前扣了门。广亮大门门扉位于中柱的位置,门前有半间房的空间,荀明义回头确认了一下,馄饨摊子已经被墙挡住看不到。院内有小厮来开门,看到是自家少爷,满脸欢喜地正要说话,荀明义已经快步迎上去捂住了小厮的嘴,摇头示意对方不要言语,而后轻轻走进门去,亲手关了门上了门栓。
而此时门外,摊主将碗筷收进竹桶中,随手抽出一根筷子,蘸了馄饨汤,到炉火那弯下腰,装作摆弄炉火的样子,四下扫了一眼后,拿出一张小纸,用筷子迅速写上“儿回”两字,旋即从袖里掏出一个泥丸,将纸团包进去,捏紧后朝几丈外的一处院落随手一抖。一道棕影划过,泥丸过了那院墙,直飞向院里房屋的窗边,那窗户本来一直支着,突然从中伸出一只手,将泥丸稳稳抓住,缩手时顺手取走叉竿关上了窗户。片刻之后,窗户又被支开,并从屋中响起“短长短短短长”的六声鸟叫。摊主听到后,站起来伸个懒腰,找个小凳坐下假寐起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