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明义问得父亲今日旬假在家，父母都已用过早膳此刻正在书房，于是直奔而去，轻声走进小厅，看到父亲偏坐在椅中，左手擎着书右手在书上写字，母亲则在书架旁来回踱着步读着书。
荀明义跪地请安：“父亲母亲！”
二老面露欢欣，赶紧放下手中的事物扶起荀明义，荀母笑道：“我儿回来了，可吃过饭了？”荀明义接过父亲递来的布巾擦了脸，笑道：“我已吃过了，母亲怎么又站着读书。”荀父抢道：“你母亲猜你今日回来，一刻也坐不住，已走破一双鞋。”荀母佯装嗔怪道：“你倒坐得住，没到打五更可不就起床了？”三人都是哈哈大笑，自是一番嘘寒问暖，其乐融融。
荀明义坐下往肚里灌了一大壶茶，从怀中拿出书信交给父亲，说道：“这是赵叔父给父亲的书信，赵叔父一切都好，叔母和文芳小妹也都安好。此次在太原，叔父安排我做贴身亲兵，帐内可听议事，帐外可看练兵，叔父还常常指点。我日常也要和卫队亲兵一同练武，功夫并没有落下。总之，孩儿受益良多，还请父亲于回信中好好感谢赵叔父。”
荀父拆开书信，信中有问候、时局看法，也有对荀明义的评价和期望：“侄儿处事沉稳为人谨慎，然心太善；心思敏捷有将才，然仍需磨炼；体魄超群，不惜力亦不空用蛮力，然技巧不足。望早日参军，定可成栋梁之材，弟不才，愿教之。”
荀父颔首微笑将信递给荀母，对荀明义道：“一月前接到穆先生书信，本月会来此相会，所以为父去信叫你回来，待见过你师父后再去太原历练，去时把家中那坛二十五年的杜康背过去，汾酒虽好，毕竟杜康才是家乡酒，你叔父必定大喜。”
“谢父亲！”荀明义脆声应道，“师父要来了吗，三年没见师父了，好生想念！这几年一直用功，这三个月在太原跟着营里的教头又是一番磨炼，这次说不定能和师父过个百十招。”
荀父摇头笑道：“你幼年时，穆先生看你体弱要授你武功，我知是对你好，但是武功之道博大精深，为父希望你能沙场报国，不敢在武功上涉猎太深，所以要穆先生教你外家功夫，以及基础的呼吸吐纳之法，以目的只在强健体魄。而武林争雄，外家功夫只是形式，难分高低，内功才是根本，强弱分明。内外功夫境界迥异，不啻云泥。你师父虽然隐姓埋名归隐山林，实则武功已达化境，你未曾修习内家功夫，便是再练十年、二十年也无济于事，待你师父来了，切莫说此狂话。”
荀明义羡慕道：“在太原时，闲暇里常听兵士们说起武林奇事，习武之人哪个不向往江湖，不知现在跟师父学内家功夫还来不来得及。”
荀父正色道：“兵士应当以行伍之人自居，不可以习武之人自居。沙场上讲究个弓马娴熟，甲胄齐备，配合有度，是要最大程度发挥人数优势，而武功是锻炼人身极限，是要最大程度发挥个人战力优势。但战斗层面的优势再大，也不足以改变战术层面、战略层面的局势。快刀利剑，飞石暗器，在一时一刻也只能或攻或防，碰上层层叠叠、四面八方的快马长戟重甲硬盾枪林箭雨，终是攻而攻不透，防而防不及，纵然轻功盖世飞天遁地，也免不了着地借力，一个闪失、一个迟缓，便是一阵扑杀，最后都是满身窟窿。武功终究是逞勇斗狠之术，御敌卫国还是要招兵买马、治戎讲武。所以本朝开国百年来，军中拳法不过就是一套太祖长拳，而骑马、弓射、结阵、号令、体魄才是要点，就是这个道理。”
荀母看罢信，折好后放在书桌上的锦盒里，听到荀父说的严肃，也道：“明义，外家功夫人人都可习得，有名师常常会有高徒，而内家功夫须看天赋，可遇不可求，有多少武林大家仅辉煌了一代便戛然而止，便是后继没有可造之材的缘故。武功天赋，在于骨骼精奇气脉通畅，全自娘胎里带来，谁也不能左右，但人生之天赋，除了身体，还有身份。你父亲虽不善钻营，但毕竟久在兵部，你耳濡目染总有收获，又有你赵叔父这般豁达豪爽的前辈，在前线带兵可让你历练，你自幼又勤练武艺熟识弓马，比起那些自小务农未曾读书、只为果腹来参军的孩子，可算是天赋异禀了。当然，若要立不世之功，还需韩信、霍去病那般的天纵横才，自不可强求，但应以吴起、李牧为榜样，起于行伍，身经百战，终成大业，就算不能安邦定国，也应守备一方。所以不要暴殄天物，到军营里摸爬滚打才是正途。”
荀明义听父母一席话，也觉得自己确实轻浮了，郑重道：“孩儿明白了。再到太原，孩儿定会倍加勤勉。”
荀父点点头，他素知荀明义是个有根性的孩子，点到即可无需多言，所以就此打住，论起时事：“明义，魏将军三日前发了急病，你可曾听说？”
“孩儿在城外茶馆听到听过了，按说这件事朝廷应该封锁消息，不知如何走漏了。魏老将军病情如何？”
荀父道：“哎，魏将军是在下朝路上，突然晕倒从轿中跌出，街上几十双眼睛，府衙虽下了功夫禁言，终究是没捂住，此刻怕是契丹、西夏都已知晓。魏将军害的是胸痹，病情很急情况堪忧，就算挺过此关，以后也怕是骑不得马了。你在太原三月，形势如何？”
“但愿魏将军早日康复。孩儿三日前动身，和魏将军病发是同一天，当时的情形，内部安稳如常，外部也未见异动。关于形势，孩儿看法浅薄，还请父亲母亲指点。在太原时，叔父常引魏将军话讲，‘敌马放南山，我鼓角相闻，敌深沟高垒，我枕戈待旦，敌厉兵秣马，我箭在弦上’，就是要以战备状态为常态，比敌人准备更充分。以我亲眼所见，确实粮草充足、器械完备、军力强盛，随时可以一战。”荀明义随后又将太原的具体军备、军力对比、敌来路线、防御策略等详细讲出来，荀父听荀明义讲的条理清晰头头是道，频频点头。
太原府军情分析完毕，荀明义又道：“叔父也曾向我讲过，自太原府向西南，有汾州、延安、庆州、渭州、熙州、兰州、西宁州七大州县，领兵驻扎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情况和太原府相去无几。在来敌数量三四倍于我方的情形下，可做到自保，即使来敌集中兵力于一点，也绝不至于立即溃败。但还是需要统领大将居中调度，整合谍报消息找到防御重点，分配各地兵力梯度应敌，制定防御策略取舍有度进退有据。当前魏将军病倒，以孩儿所见，当务之急，若有可取代之人，则应立即就位了解军情，一刻钟也耽误不得；如果没有可取代之人，需要各地自保，需要将八大州县划分为二到三个大块，各成掎角之势，尽量增强单点防御能力以待有变。父亲，不知朝廷对魏将军之位，有何对策？”
荀父望向荀母，眼中有询问之意，荀母心领神会，颔首道：“明义有大局观，也不失细节，以后事事都要全家一起商量”。荀父刚要说话，荀母突然又瞪了荀父一眼：“我看明义比你还要谨慎一些，我自己拦不住你这个倔老头做傻事，以后我们娘俩一起管你！”
荀父赧然一笑并不计较，转头对荀明义道：“明义，进门前可曾看到门口的馄饨摊子？”
荀明义答道：“嗯，此事我还未来得及禀报父母。我进内城只发现这么一个摊子，怕有问题就去点了一碗猪肉馄饨，摊主手艺不错，我说契丹话他也不懂，但是我问他鸡蛋价格，他竟然不知。我想应该不是百姓，但也不是契丹或西夏探子，我怀疑是和父亲政见不合的人在监视父亲。”
荀父苦笑道：“如果真是同朝臣子，为父倒要请他喝酒。明义不知，寻常人等在内城立不起摊，明有京畿衙门和街道司管辖，暗有皇城司监察，但凡能立住的，说明后台能够打通这三司。前两司倒不难，关键在皇城司，而所谓皇城司，和你们军中刺探军务的斥候做的一样的勾当，只不过刺探的是官情民意，这些人叫皇城卒，他们唯一听命于——皇上。”
话到此处已不能再说，也无须再说——这个摊子只可能是皇城司的幌子，那这份监视也只能来自于圣意，荀明义明白父亲为何面露几分惨然了。
其实荀明义一直隐约有这种想法，但是也一直在否定这种想法。在荀明义心里，父亲从边陲小县县令做起，在起匪患时铁腕抗匪保境安民，立了实功而调到兵部，因无根无基又只能从蝇头小吏做起，十五年几经沉浮，不修于空谈论政，不耽于应酬交际，一直有所担当，一路走来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廉洁无私，父亲的忠贞和操守是不容亵渎的。那么一旦往这个方向想，荀明义就会感觉到一种刺痛，因为那不仅是对父亲的一种冒犯，更是对父亲所持信念、也是荀母和自己所持信念的一种嘲讽。
但事实就在眼前，荀明义的心情和音调都低了许多：“父亲可知皇上为何要如此？”
荀父摇头道：“为父并不认为此事是皇上的旨意。”
“但父亲刚才所言，皇城司岂非只听命于皇上？”
荀父并没有直接回答荀明义，而是又望了荀母一眼，见荀母没有阻止的意思，才悠然道：“有些大不逆的话我们在家中说说也无妨，如果皇上是普通人，他与你年纪相仿，父亲很愿意为你们引见彼此，因为他很聪慧，很勤奋，很律己，很温和，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但是可惜他是皇上，他得到了老天最大的眷顾，但同时也最身不由己。”面对荀明义疑惑的眼神，荀父接着说道：“皇上六岁能够登基，全仗当今太后扶持，但太后并非他的生母，太后扶持他的理由恰恰是因为他生母早亡朝中全无根基。如今皇上虽仅亲政数年，但已有英明神武一代明主之姿，这对江山社稷固然是好事，但对太后却是打击。只因越英明便越难控制，越难控制便越背离当年扶持他的初衷。而皇上对太后，在太后在世时尚能念几分情面，但太后过世以后，可以预见，皇上也不会让权倾朝野而又不受控制的太后党再存在。所以彼此相逼势同水火，都是退无可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