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明义问道:“太后并无子嗣,皇上又生母早亡,而太后于皇上有恩,这就有了亲同母子的基础,不知党争之外,皇上和太后本人感情如何?”
荀父叹了一口气道:“空有母子之名,全无母子之情。说起来,太后也是苦命人。当年太后家族势大,助先帝登基有功,先帝封了皇后,但是先帝宠爱的却是其他嫔妃,在皇权稳固后先也渐露鸟尽弓藏之意。幸而太后在一众嫔妃中首先怀了龙种,而且生下来是个男孩。大皇子出生当日太后泣血相逼,要先帝立大皇子为太子。总算是自家的天下,也念在曾经耳鬓厮磨之情,先帝就应允了,以后也未再刻意针对太后家族,这样太后的地位才终于不可动摇,太后家族也渐渐羽翼丰满,成为第一党阀。”
“大皇子二岁时即可识字,大人只要说一遍就能记住,诵读如六七岁小儿,先帝和太后都非常欢喜自豪,不惜大赫天下以谢天恩,那几年逢年过节、外国使团来朝,先帝都让太子登堂表演,而太子之天资聪颖也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但年龄渐大,大皇子却对字以外的事物全无兴趣,异常的木讷少动,除了追问大人字怎么读之外,也不喜与人说话,虽然三岁时就能流畅的念读祭文,但是到自己说话时却一直语无伦次表达不清。”
“太医诊断为呆症,先帝和太后用了全部的力量,医道、巫道方法试尽,良药、异宝用了无数,也不能改变分毫。这让先帝颜面尽失,随着其他皇子的出生,对大皇子也就渐失耐心,几度示意大臣奏议另立太子之事。但太后作为孩子生母,作为太后党根基,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王储之位。几番生死博弈下来,内有二皇子及其母猝然而亡,外有川蜀汉中一度不听调遣,先帝见有动摇国之根本的趋势,下诏钦定了几位顾命大臣,算是默认了太子大继之事,如此局势才稳定下来。”
“但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太子十七岁那年,有扶桑国使团来访,先帝携众皇子摆宴于朝,当时太子的衣食住行都被太后严密保护,这种宴会历来都不参加。但不知为何,那晚太子竟然赴宴。宴会上先帝问扶桑国使臣其国文字诸事,原来那扶桑国文字中也有汉字,是在秦汉时传入扶桑,历经千年,虽然字形大部分有所保留,但具体笔画已有区别,而发音、用法几乎全不相同。先帝让使臣写下一些扶桑国汉字,让众皇子猜测。那时太子之智有如六七岁儿童,哪有变通之能,很多字在普通人看来字形接近便会自行类推,但在太子看来就全然不认识。如此则其他皇子都能猜出来,而太子却不能。太子越看越急、越急越乱,难免抓耳挠腮有失仪表,先帝当场训斥了几句。可怜太子连最自豪的认字都比不过其他皇子,本就万念俱灰,再受了自己父亲一番羞辱,竟急火攻心,当场发疯抽搐而死。”
荀明义喟然长叹,人生的悲哀之处在于,无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都逃不过命运的捉弄,想到此处不禁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来。
沉默了好半晌,荀父接着说道:“太子去世后不久,太后之弟也突然离世,接任其位的就是先帝亲派的魏将军,太后党连遭重挫,先帝又重掌大局。此后三年,先后几位皇子病亡、溺亡、落马而亡,还有三皇子谋逆被诛,虽然有传闻说是亡太子的诅咒,但仔细分析,哪一件都有太后的身影,但一是苦于没有证据,二是怕相逼太甚弄个鱼死网破,总之也只能放任自由各自小心,到先帝去世前仅剩三位皇子。”
“当时看来,皇上是其中最不可能继位为王的,年龄最小是一方面;论家族,皇上生母难产而死,到先帝去世六年时间,家族早就七零八落,掀不起丝毫波浪;再论自身条件,皇上自小也是过目不忘、过耳成诵的天才,但皇上三岁那年,就在太子去世后不久,突然发烧害了哑病,一年后才治好,却再也没有表现出天分来,而另两位皇子则一文一武各有特长。皇上能够继承大统,天时在于先帝是突然中风,从发病到离世不足一个时辰,且并未有遗诏;地利在于另外两位皇子只顾彼此争斗,全都轻视他;而人和在于太后选择了他。太后彼时虽然势颓,但毕竟根深蒂固,比较起来仍然是庞然大物。先帝去世当天,太后素来雷霆手腕,当即先封消息,再控禁军,再压朝堂,第二天就强立了皇上,一步迈出之后占尽先机,其他人再也缓不过来。没过几年另两位皇子便被太后杀掉,家族也被打散。太后用自己的所作所为证明了两件事,一是着实恨透了先帝,二是她能忍、能谋、能狠。”说到此处,荀父的眼中也不禁流露出几分钦佩之意。
“为父是在太子离世的那一年,被当时兵部林尚书专门提拔的,老尚书是得先帝信任之人,所以若是定要分出个派系,我自入中枢起,就是铁打的保皇派。刚才这些往事,都是九年前,老尚书提携我任右侍郎时告诉我的,那时皇上刚登基三年,老尚书的意思就是要我明白,太后和皇上的矛盾不可调和,总有一天会爆发,让我不要永远忘了忠君的本义。”荀父每提及老尚书必定拱手,足见心中之恭敬。
荀父对荀明义说:“为父讲了这许多,是要你了解各方之动机,朝堂上论事,有时看似论的是做事的方法,但实际争的是做事的目的,有时则相反,看似论的是做事的目的,但实际争的是做事的人选,你务必要谨记。”
荀明义答道:“孩儿记住了。只是这许多事虽听来只言片语,但想到当事人之痛彻心扉肝肠寸断,当真令人唏嘘。”
荀父想起至友赵瑞“心太善”的评价,心里不禁念叨一句:“老赵倒看得准。”让荀母拿出一幅国家地图来,荀父边指边说道:“明义你来看,当今形势,西北线这八大州县归魏将军统辖,连同东南扬州、中部鄂州同为保皇派;太后的嫡系一部分在东线,有河北真定府、河间府,山东德州、青州、登州这五大州县,另一部分在巴蜀成都府以及汉中兴元府,其它地区则是摇摆不定,则保皇派与太后党,恰为交叉牵制的形势。那么明义你说,如今魏将军病倒,如若替代之人为太后心腹,可否?”
荀明义回答道:“断然不可,如此则成包围之势,十分危险。”
荀父点头道:“如果太后党提出这种方略,我自是死谏,只怕朝中不少于半数的官员也都要阻拦。但是能提出这种方略,也枉了她姚太后二圣之名了。太后党所提方略是,去年冬季北方普降大雪,契丹受灾最重,西夏次之,我国更次之。则相对,契丹国力最弱,此时是联合西夏,一同攻打契丹的好时机。先各抽调五万禁卫军到河间府、真定府,由东线统帅李永钧自行调度,加两府自身军力及山东抽调兵力,组成第一梯队;因与西夏结盟共取契丹,所以可适当减少西北防御投入,将西北八州县的精锐集中到太原府,作为第二梯队,统帅之人为你赵叔父。大体方略如此,明义你看此方略有何风险?”
荀明义仔细端详地图,在心里过了好几遍想法,才说道:“按此方略,西北八州县总兵力未变,将领未变,且作为第二梯队,未必会有上战场的机会,即使上战场并战败了,损失也应该小于东线,则对于国内形势来说,保皇派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那么最大的风险就在于西北被抽调走兵力的府州会不会失守,即西夏是否表面结盟,背地里突然发起进攻。但是我重兵集结于太原,若西夏攻击距太原近的州县,我驰援即可,若是距离太原远的州县,我先打夏州,再打兴庆,行一招围魏救赵之计即可。如此看来全无风险。”
荀父慨然说道:“好一出阴谋,看似顾全大局牺牲小我,实则暗藏刀锋。若不是当年老尚书将宫廷往事告诉我,让我知道太后全无忠君之心,我也不会看出此计阴险毒辣。明义,战争如大小棋局,你的看法是国家斗争为大,朝堂斗争为小,大棋局里我大宋兑掉的子多是太后的,那么在小棋局里我方必多子。可是,如果太后的大棋局是朝堂争斗,小棋局是国家斗争,要的只是个惨胜呢?”
一句话让荀明义豁然开朗,他又仔细看了地图,对父亲说道:“太后先行一招上屋抽梯,将西北线精锐集中到太原城;再行一招借刀杀人,背地里联系契丹西夏,要他们合攻太原,此时西北其他地方兵力薄弱,必不能救;河间府、真定府则行一招隔岸观火,事先与敌约好,敌方佯攻,我方固守,而禁军此去的作用,一是让人麻痹,二是事后作为见证,证明河间府、真定府确有敌军,敌军确实围而不打,那也就确实无法救太原。则太原之没,过不在己。”
荀父轻拍荀明义的肩膀道:“我儿可教也。此计若行,太后在大小棋局都是黑子先手。若太原守军退,则必要背上个不忠之名,若拼死抵抗,则全军覆没几成定局。如此,对外不过是卖个太原城,对内却换来了个一家独大的局面。”
荀明义又思索了好半天,问父亲道:“孩儿不明白,此计虽妙,但契丹、西夏狼子野心,若是中途生变,或者拿下太原城后顺势南下,那太后会怎么应对?”
荀父回答道:“河间、真定本来就有驻军,还有十万禁军,若是有变,如你之前所言,可向北进军行一招围魏救赵之计,就算真的败了,长江以北都丢掉又如何,在有些野心家眼里,半地为王也要好过跪地称臣。”
荀父又到椅中坐下道:“这种话无法在朝堂上明说,我即换了个角度力阻此事,大意是如果西夏背信,合而猛攻我太原,太原难守,太后党以真定、河间可援为由驳斥我,朝堂上我落了下风。这几年太后触角深广,单独觐见皇上会被监听,为父就想着奏议总不能也被动手吧,当晚上了奏议写明此事。”
荀父望了一眼荀母,微笑道:“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咱们家门口就多了个馄饨摊子,你母亲可算不用操心早餐了。”
荀母回瞪了一眼荀父道:“你趁现在人家还没真动手,赶紧多挖苦我一些吧。但是现在过了嘴瘾,中午就休想再过酒瘾!”
荀父一口浓茶喷了满桌,向荀明义苦笑到:“明义,你母亲认真起来,手腕可不比太后差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