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明义又和父母商量了一阵,但对于何以应对太后监视这件事,最终仍是全无头绪。荀父办事虽谨慎,为人却是豁达,谈到最后反倒开导起荀明义来,只道要尽忠尽职,自安天命。
尽管父母面上轻松,但荀明义心情却略有抑郁。倒并非担心自家安危,只是想到以后朝中为官也好,在外带兵也罢,总少不了这尔虞我诈掣肘倾轧,很多本应简单做好的事情,都要瞻前顾后防外忌内,空有一身做事的本领,若不取中庸之道,也注定事事难成。便越想越心意难平,烦躁苦闷。
荀母见荀明义面露愁容,握住荀明义双手有询问之意。荀明义不愿告以实情,对母亲说:“孩儿想去见见朋友们,但是想到门口有人监视,出门恐怕被人跟随,于朋友们不利,所以心里憋闷。”荀母开导了几句,让荀明义去外城的药铺给荀父抓几副去火保肝的药,也借机散散心。
荀明义换了干爽衣物,带了斗笠并特意压低了笠檐,如此即使路上碰到友人,也不容易被认出来。门外的馄饨摊上有一对父子在等食,荀明义瞟了一眼,见摊主正在专心熬煮馄饨,似乎全没有关注自己,荀明义便径直走开了。一路警觉,但确实什么也没有感觉到,走到内城南大门,荀明义也就彻底放开了,看样子盯梢的人应该只盯着父母,并没有跟踪自己,荀明义于是把斗笠摘下来背在身后,看起来似个江湖旅人。
药铺在外城最繁华的南角楼大街,是个祖辈相传的百年老铺,当家人刘建元是当世名医,在铺里还兼着大掌柜,荀明义幼时体弱多病,常请刘大夫去诊断,一来二去,两家很是熟稔,荀明义要叫一声伯父,所以既是去买药,也是小辈拜访长辈,不能失了礼数,少不得要买几手时令鲜果。沿途有一些小摊、货行,但无非是些小梨瘦桃,荀明义都不满意,有那好心店家看他背个斗笠不像本地人,告诉他要买好货就得去陈记货行。荀明义虽然四岁时就到了京城,但自幼只好读书练武,交友也不与纨绔子弟为伍,对消遣、游玩的地方知道的很少,这陈记货行虽是京城第一货行,但荀明义全然不知。那好心店家告诉荀明义到小御街,依次看到陈记裁缝铺、陈记镖局、陈记酒家、陈记客栈,就到了。荀明义心下愕然,这陈家的买卖干的真不小,衣食住行全包了。谢了店家,荀明义直奔而去。
一到小御街,荀明义就看到稍远处有一小广场,上面搭了个高台,里里外外围了许多人,荀明义没心思看热闹,只找那带着陈记二字的牌匾。很快找到了陈记裁缝铺,一路顺着走,正走到了那小广场,原来是陈记客栈门前停靠马车的地方。荀明义看到再往后不远陈记货行的牌匾,正待走过去,只听那高台上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陈老泰山,贤婿今日已连胜五场,虽然再战五十场我也不怕,但毕竟耗费了好些体力,再这么个比法,对贤婿实在不公。我有一个法子,请老泰山找人拿一副弓箭来,我先射一箭,后来人如果和我不分伯仲,可以上台比武,如果水平不如我,就不要上来献丑了。”
台下一番七言八语,荀明义听明白了,此处正是比武招亲的擂台,早上入城时在城外茶馆曾听茶博士说了一嘴,那茶博士说的陈大财主就是这许多陈记铺子的当家人,大家都称呼一声陈员外。而说起这陈员外,荀明义想起曾在父母谈话中听到过,这些年但凡边关战事吃紧,陈员外都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带头筹钱献粮,还常做修桥铺路、立学赈灾的好事,是位士绅楷模。听年轻人说要当众表演射箭,荀明义来了兴趣,决定看一看再走。只是这年轻人说话轻浮,婚事未定怎么能称老泰山,又怎么能自称贤婿,而称别人是献丑,荀明义不禁有几分厌恶。
很快有陈家家丁送来弓箭,年轻人先张了两下试了弓力,这才拉个满月,停了一息缓缓松开,台下有懂行的都叫一声好,荀明义心里也赞道:“此人外表风流,但是膂力不俗。听这开弓声,应该有两石弓力,能快拉慢送当真不错。”那年轻人取了箭矢,眼睛四处观望寻找目标,突然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慢慢端起弓,朝向远处一株大树的树冠,一气拉到满然后突然松开,但是并没有送箭矢,这弓发出“噔噔噔”一小串脆响,那树上的鸟惊起,年轻人按住弓弦,飞速拉满,似乎并未瞄准,一箭已经射出,正中一支低飞的麻雀,并且力道不减,直接钉在了树干正中,箭矢没了近半。
寻常人哪见过如此技艺,台下喝彩声自是此起彼伏久久不落,荀明义心里也赞赏这年轻人射的精彩,过程设计的也巧妙。那年轻人得意了一会,对着陈员外说:“老泰山,怕有那不自量力之人效仿贤婿,射不中雀倒好说,若是误伤了人命反倒给咱们添麻烦。何不将那一套《孔雀东南飞》的屏风搬出来,不需摆在远处,只放在擂台边缘即可,若是能够站在另一边射中孔雀的眼睛,则视作和我水平相仿。”
荀明义心道不好,这般做法正效仿了“锦屏射雀”的典故,书中有记载:“北周武帝时期,大将窦毅觉得女儿才貌双全,不能轻易许给平庸之辈,得嫁一个真正的贤人,于是他在门屏上画两个孔雀,表示谁能同时两箭射中两孔雀的眼睛就将女儿嫁给他,很多公子都去射箭比武,可惜都不能如愿,李渊一箭射两目而娶得她。”后来李渊起兵反周,最终成为开国皇帝,开三百年大唐之基业。不知这年轻人是有心还是无意,如果陈财主按其所说进行安排,只怕会被有心人抓住把柄,落个谋逆的口实——要通过比武招亲,招个开朝立代的女婿。
彼时边境虽连年战争,但国家整体上是个国泰民安的局面,歌舞升平日久,骄奢淫靡之气渐起,而本朝自开朝起就是文官强势,则整个朝堂务虚之风更盛,告密、诬陷之事层出不穷,咬文嚼字、捕风捉影也成了一条发达的途径。如陈员外这种情况,揭发者自然有功,当权者也能中饱私囊,还有那推波助澜者、从中要挟者、左右逢源者也都能借机得利,一件小事坑了一个良善士绅,肥了一堆政治掮客。荀明义无法放任不管,但是这实情不能直接说出来,而陈员外已经派人去搬屏风,必须想其他办法立即阻止此事。
荀明义戴上斗笠,朝台上喊道:“这位公子,你老泰山家大业大也不能这样糟蹋,这你一箭我一箭地射,一会屏风不就烂了,多拿几个箭靶不是更好吗?”台下自有那看热闹的闲汉应和道:“是啊,只花钱不赚钱,贤婿不贤啊。”
那年轻人并没有回应荀明义话里的讽刺,也未往荀明义的方向看一眼,在台上面带笑容,踱着步,口中吟唱到:“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老泰山,这是名篇《孔雀东南飞》中的诗句,说的可是小姐?”陈员外先皱了一下眉,旋即又大笑起来,嘴里说:“说的正是小女!正是小女!当真是一字不差啊。”那年轻人又接着吟唱:“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年轻人尽选一些或是称赞女子美丽、或是称赞婚礼华丽的诗句,台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而连番恭维更是让陈员外乐的合不拢嘴。
吟唱了几段后,年轻人向众人说道:“那《孔雀东南飞》讲的是男女相思相守之事,老泰山家的屏风就是据此而做,画的正是“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名场景,今日比武招亲拿出来,岂非应时应景,最合适不过。”
荀明义心里暗道,当真是不怕恶人把刀耍,就怕恶人有文化啊,此人既然能吟诵《孔雀东南飞》的诗句,必知其故事,明明是一个生不能相思相守、只能死后共化鸳鸯双栖双宿的凄婉悲剧,他竟能断章取句颠倒黑白,硬说成是福瑞,此人心思缜密,这锦屏射雀之事十有八九是故意而为的。而这陈员外,看样子也是精于商贾,少于读书啊。
既然已经决定出手阻止,那么发现对方是有备而来的反倒更好,再不必遮遮掩掩,过一会必有一战,此刻直接面对即可。荀明义大声道:“这诗我也听人唱过,有几句词,唱的是‘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还有……”。与那年轻人相反,荀明义只捡悲惨的部分吟诵了几段,最后说道:“这位公子,我说的不假吧,这孔雀东南飞怎么看也不是祥瑞啊,我看于你这贤婿婚事不利,还是射箭靶好。”
那年轻人再未忍住,怒目瞪向荀明义道:“你这小子,今日我擂台已连胜五场,如那赌场之上连做五庄,岂不知庄家发话全场最大?这《孔雀东南飞》我说吉祥便吉祥,又何须你多言?那屏风最后若是千疮百孔,我赔钱就是,再说这比武招亲我势在必得,区区屏风乃我家事,何须你这外人干涉?你若想射箭靶,可以上台来战,若你胜了,自是由你说了算,若没胆量上台,就休再聒噪,否则我把你塞回你娘胎里去。”看热闹的最不怕事大,有那泼皮无赖反应最快,应和到:“用啥塞啊?啥时候塞啊?”众人反应过来自是一阵哄笑。
荀明义最不能接受别人言语中不尊父母,加上今日心情本就不快,于是动了真怒,斗笠一摘,到台边签了生死状,登台而上。
此刻,陈记的伙计们正从酒家中搬出屏风,原来这屏风放在酒家顶楼的包间。荀明义回头大喝一声:“放下!”他虽未在军中正式当值,但毕竟在将军帐中历练过,言语之中自有威严之气,唬的伙计们险些脱手,只得纷纷放下。荀明义转头对年轻人道:“我不为比武招亲,上台来只为治一治你口吐芬芳的毛病。”
那年轻人将手里的弓甩给荀明义,说道:“小子莫说狂话,我刚才已经立了规矩,你若射得好,我等会比武打你,你若射的不好,哼哼,我即刻就要打你!”
荀明义试着拉了一下弓,确有两石的重量,便取过箭囊背到背上,对台下众人说道:“大伙请看,我也射那个地方,共五支箭,分别在上三寸、下三寸、左三寸、右三寸,最后一支劈箭!”说罢拉弓即射,“嗖”的一声一支中的,确在原来箭矢的上三寸,片刻未停,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也纷纷射中,最后一支则正中钉着雀的那支箭矢,从尾部将之劈开,生生挤入树中。
虽不是射的活物,但荀明义胜在射的连贯,在准度要求上也略难于射雀,台下也爆发出喝彩声。荀明义放了弓箭,并没有询问是否过关,而是直接开口道:“先劈你的箭,等会劈你的嘴。贤婿,接下来是空手,还是兵器?”
那年轻人狞笑道:“小子,如果你只是耍嘴皮子,我倒不怎么和你计较,拔光你的牙也就罢了;但是你要坏我好事,我真不能饶你,而且我得让你记一辈子,你现在跪地磕头也没用了。”年轻人紧了紧双手的绑带,又说道:“你挺幸运,能见识爷爷的真本领。刀枪就不必了,太快就没意思了,咱们赤手空拳慢慢来。”
那陈员外眼见两个年轻人血气方刚,凭白惹上一番死斗,自然不想闹出大事,左右调和起来,那年轻人自不肯听,荀明义也说:“陈员外安坐,我自有分寸。待我胜了此人,再与您道出个中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