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被盖住之后,一片黑暗中,三人从水面之下伸出头来,正是荀明义、荀父、荀母。
原来荀父荀母都是登州文登县人,文登临海,两人自幼常在水里扑腾,都是水性极佳。而荀明义幼时体质虚弱,荀父除了让荀明义跑步,也常让他游泳锻炼,并亲自传授,故而荀明义水性也极好。
刚才荀父算定了荀明义必然也会随着投井,而其身上的心经并没有交出,那么穆俭宗就多半有了活路——肖云凤要逼他口述秘籍。所以荀父行此险棋,先保了穆俭宗,至于三人置之死地之后能不能后生,那就是人算已尽,全看天算了。而水面上的衣物,自然是荀父荀母故意放置迷惑敌方的。
荀明义跃入井中之后,荀父荀母立即抓住他,借着水里微弱的光线,示意荀明义不要挣扎,然后在其掌心写字,荀明义也就明白了。
此井虽然井口狭窄,但井底略微宽敞,井壁坍塌出了一个凹处,容得下一人将头伸出,也不会被井口上的人看到,三人小心翼翼地在此依次换气。而水面之下空间极大,还有暗流涌动,似乎就是地下暗河,此后扔下来的十三具尸体,都沉入其中。
三人在井底,看到数百颗药丸扔下来,都知必是毒药,便尽可能小心,不让井水进入口鼻之中。
奈何,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敌方下毒本在荀父预料之内,但肖云凤之前说此药发作需要时间,荀父便想着暂时中毒终不至于立即死去,那么即便中了毒也对求生行动影响不大。
但敌方身上携带的毒药却并不只有一种,有立即发作的,有可通过皮肤渗入的。当荀父荀母突然自觉心腹绞痛之时,彼此一握手,无言之中即确认了,都知中毒已深,此生将了。
荀明义服了红玉之后百毒不侵,自然全无症状,心里还在盘算着从堌阳镇中毒到现在,不知父母的症状什么时候会加重,暗淡中也看不清父母脸色。待井被盖上,见不到任何光,也听不到任何声之后,荀明义说道:“父亲,母亲,井壁湿滑,而且井口已被盖住,上路定然不通,只能走下路搏一搏。此水当是暗河,我将衣物脱下撕成绳,一端绑在我身,一端请父母握着,我潜下去找一找出路。”
但父母却并未立即应答。等了少顷,传来荀父虚弱的声音:“明义,爹娘只能陪你到这了。”
一股寒意猛烈袭来,纵然腹中的红玉还在释放着热量,但荀明义依然感觉这井底如同冰窖一般。他已经想到,那些蒙面人身上肯定带了多种毒药,此刻父母已经身中剧毒。他用这辈子从未发出过的又恨又怒的声音喊道:“苍天在上,我荀明义必手刃肖云凤,亲斩贼太后!”
荀母靠向荀明义,用尽全部气力,如儿时哄其入睡一般以手轻抚荀明义头顶,断断续续地说道:“明义,你名字中的‘明’是娘亲所取。娘亲希望你……希望你能更多的看到生命中明亮的一面……人生的意义并不只在复仇……娘亲……娘亲希望你快乐就好……娘亲好想见见陈家小姐……”
荀明义尽可能低头,让母亲抚摸自己的时候省一点力,当荀母说完,腿不再蹬水,身体开始下沉时,荀明义一把揽住,大声唤着“母亲、母亲……”
但荀母已经听不到他的呼唤。
荀父靠过来搂住他们母子,声音比之刚才又弱了几分:“明义,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荀明义拼命的点头:“喜欢、喜欢!”
荀父欣慰道:“好。‘明’是你娘取的,‘义’是我取的。人生虚幻,真的正义如水中月镜中花,但你心中,终有善恶之分。爹爹希望你能一直贯彻自己的正义,你的正义一定不要是虚妄的,要与具体的人息息相关。你将来会面对君臣之义,夫妻之义,朋友之义,哪一样都是劫数,都是磨砺,都是考验。爹爹望你永远记住,有情有义,有天有地。”
“孩儿记住了、记住了”,荀明义更加拼命地点头,好似多点头能让时间停住。
“活下去……活下去,救你师父……不能陪你了,爹娘没有做好父母之义,你将来不要学我们……”
“父亲、父亲……”在荀明义的疯狂呼喊中,荀父也溘然长逝了。
荀明义两手揽着父母,双腿拼命的踩水,只求父母的尸身不要沉下去。但暗河之中水流虽缓却也有涌动,一个暗潮卷来,荀明义一人带三人,身无所附,眼看控制不住要被水流带走,只得松开右手,伸手去扒住井壁。父亲尸身立即被水流带走,荀明义还来不及悲伤,水流又突然加大,一只手已经扒不住,荀明义不得已又松开左手,使双手去扒井壁,而母亲的尸身也就此踪影全无。
暗流过后,井中只有荀明义哭泣的声音,他不是一个从来不哭的人,但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哭出声音。
他恨,恨老天瞎了眼,恨太后昧了心,恨肖云凤太狠毒,恨自己太弱小。父母做错了什么吗?没有,不仅没有,而且他们一直都在做大义之事,为什么他们要落得毒发横死、尸骨无存的下场?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股暗流涌来,一瞬间,他有了放开手随波逐流一死了之的强烈冲动,但无边的恨意让他冷静下来。他已经放开过手,让父母在自己手中被冲走,他不会再放手,让自己在水漫口鼻临死之际,只留下没有为父母报仇、没有救出师父的悔恨,所以他拼命的扒住井壁。
跃入井中之后便没有看清过父母的脸,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父母慈爱的笑容,荀明义一遍又一遍的回想,他要让所有的细节永远地铭刻在脑海之中,在那画面由清晰到模糊,又由模糊到清晰的过程中,荀明义也渐渐生出一种骄傲感和无畏感——父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自己绝不会负了他们的威名,父母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会保佑自己挺过一切难关。
坚韧也好,豁达也好,只是说明一个人能承受很多,但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承受一切。被压垮之后,有人以金不换的方式涅槃,有人性情大变逆向重生,还有人就此消沉,荀明义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越想死,越拼命求生;
越无望,越创造希望;
越见恶,越执着行善。
待水流变缓,荀明义双手分两边撑住井壁,等下一次水流上涌,便手扒壁、脚蹬水,使劲向上挪几分。重复了多次,终于上到足够的高度,一个转身,用脚蹬住井壁上的石头,背靠另一边井壁,勉强的撑在井中。
井中光线全无,荀明义又调整了很久,才终于能够安心的只用腿和背撑着,进而解放双手做一些别的事情了。
此刻摆在荀明义眼前的两个问题是找出路和找食物,而这都需要他下水。他计划还是用之前想过的方案,把衣物弄成绳,一端想办法固定在井壁上,自己系着另一端下水。
他先将水面上还剩下的一件衣物捞起来放在腿上,然后开始找可以栓绳的地方,摸索了很久,抠掉了很多淤泥,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石缝。荀明义先将怀里的《左氏春秋》及其他杂物放到另一处石缝,然后脱下自己的外衣,和捡起的衣物一起,撕扯一番编成一股绳,一端在石缝处栓牢靠了,另一端系在自己手腕,深吸一口气,扎入水中开始摸索。
黑暗之中不能仔细的分辨方向,只能通过栓绳的位置来估摸,荀明义一段弧一段弧的摸索了三圈,确定将绳长所及的范围都摸遍了,但摸到的除了石头就是淤泥。
荀明义想拉绳而上,回到刚才的位置,再脱一件衣服把绳再延长一段。但是他没有拉动自己,因为他真的太饿了。早上只吃了几个煮蛋,中午还没进食肖云凤就来攻了,现在虽不知具体的时辰,但是可以确定已经过了很久。这一次没有摸到任何出路,难免又泄了一口气,饥饿感随之暴起,气力就再也跟不上了。
此刻,他连蹬腿踩水的力气都没有了,靠两只手僵硬的拽着绳,在水里飘着。
真的到此为止了吗?荀明义在心里问自己。他叹了一口气,确实如此,现在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放开手,让水流把自己带走,希望自己在彻底溺死之前,能够被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但这希望何其渺茫,荀明义虽然刚才已经看开,但此刻也难免心生绝望。
正在此时,他突然感觉到有东西在轻轻的咬自己肋部的皮肉,他松开一只手,快速的一抓,竟然抓到一条小鱼,黑暗中看不清样子,摸起来和黄蜡鱼体型相似,但是头部眼睛处是凹陷的,胡须则长了许多。
荀明义知道自己服了红玉百毒不侵,所以也不犹豫,直接将这小鱼塞入口中。生鱼哪里有什么好味道,但荀明义管不得这许多,心里感念着父母在天之灵保佑,嘴里则在不停的嚼动,最后连一丁点汁液都没有浪费,全部吞了。
略微恢复了一丁点气力,但荀明义并没有着急把自己拉上去,因为他想到,这些鱼都是黑暗中目不视物,靠感受气味和震动来觅食,自己的身体在这暗河之中,绝对算是小鱼嘴里的美味了。而自己之前在水中不断游动,让那些鱼儿不敢过来,刚才一动不动,便有小鱼前来啃食。那么继续一动不动,应该还会有小鱼自投罗网。
果不其然,之后又不断有小鱼过来,而且这些鱼似乎都很蠢,不过来则以,过来了便一味地啃,对荀明义的抓捕绝不闪躲。荀明义一连吞了二十七条鱼,感觉自己不再饥饿了,才把自己拉上去。
水下恐无出路,只能再试一试头顶的井口。他费了许多的力气,转着圈向上蹭,试了几十次才终于蹭到了井口。用尽全力去推挪盖在井口的墙体,但纹丝未动,原来那一层墙体之上,还压着许多的断壁颓垣,哪是他能移动得了的。他又用掌、用拳头去击打,但此刻脚蹬着井壁,手上的力气便没有根,那青砖院墙便根本打不碎。
荀明义也不灰心,只当是练习武功了,将那《六风总诀》全力施展开来,一掌更胜一掌的拍打起来。饿了便下来捉鱼,渴了便饮井水,困了便撑着睡,那红玉还在腹中散热,所以也不觉得寒冷。
睡过几觉之后,荀明义自觉内力又略有增长,而千百次的拍击之下,也终于听到那砖墙开缝的声音。
荀明义喜不自胜,又向上蹭了几分,想离近了摸摸那墙缝究竟是如何的纹路,不想却隐约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荀明义心道不好,很有可能是肖云凤去而又返。
他赶紧下到水中,将那衣物做成的绳也从所栓之处松了开来,静静的躲在井壁坍塌出的那个凹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