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明义正按着右肩,站在陈员外左后方,骤然感受到身后一股劲风袭来。荀明义知道陈员外不会武功年龄又大,怕其被误伤,所以先将其轻推开,正欲矮身向前滚动,以避开身后的攻击。陡然间,胸口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道,自己向下俯身的去势竟然瞬间全无,那不是单纯的用巨力反推自己,而是一种极短时间、极短距离的卸力,让自己的力道全部被消去。
荀明义下意识的低头,只看到一只满是皱纹的女性的手,腕上带着一个刻着奇怪花纹的银镯,顺着看过去,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妪,穿的服装很像大户人家的管家婆子,但只是款式和布料一样,而颜色则以靛蓝居多,很显素净。见那老妪左手扶着自己,而右手则拉着陈员外,荀明义又回头看那年轻人,发现他离自己只有三步远,面上全是愕然,看来应该也是同自己一样,扑向自己的劲道被这老妪消得全无踪影。
荀明义惊到无以复加,眼前这位瘦小女性,年龄应当超过六十,在刹那间先摁住了冲过来那年轻人,又过来一只手拉住了被自己推开的陈员外,一只手拦住要扑地的自己,这是怎样的速度和力量啊!刚才与那年轻人的对战,见识到了寻常体型能爆发出的巨大力量,而此刻感受到的,除了力量的磅礴,还有对力量的精细控制。荀明义猜想这应该就是父亲所说的内功吧,当真与外家功夫全然不同,这些年都是走的军中马下功夫的路子,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如此手段。
而此时老妪慢悠悠的对陈员外说:“老爷,您没受伤吧?”
陈员外很恭敬地拱手说道:“谢谢刘妈妈,我没有事。”
荀明义听这称呼,推想这刘婆婆可能在陈员外家年份很久,应该是陈员外父辈那一代人,不然以陈员外的年龄和东家身份,一般会叫一声“刘家的”,而不是叫“刘妈妈”。
刘婆婆又转过头面对荀明义,将手慢慢抽回,说道:“公子受了内伤,并不严重,肩膀的外伤也不打紧,小姐已经派人去请郎中为公子调养,请放心。以公子现在的功夫,刚才应该来一手奋马扬蹄,直接后踢,前面还可以借到推老爷的力道。踢到以后,再直接借对方的力前滚。以你刚才的应对,他这一招你是躲不及的。”
荀明义想了一想,忍着痛拱手拜道:“谢前辈相救、指点,劳烦小姐了。”
刘婆婆面有欣赏之色,点点头,又转过头对那年轻人说道:“以蒋宇良的古板,以你的基本功,朱雀九式和玄武六式本不应教给你,除了护犊情深,我想不出别的解释。传闻蒋家独子犯了错逃出家门,在外也是不成器,你今日若不是用家传秘招,我也认不出你。哎,不想你堕落到这般,可怜传了八代的蒋氏劈空掌恐怕要自绝江湖了。你不必害怕,老爷会派人送你安稳地回蜀中,见到你爹,就说‘玉姐让小良子手抄百遍《触龙说赵太后》,送到京城西郊太平寺方丈处’,他自然会明白。”
说罢微微侧头向陈员外那边,陈员外会意,立即唤来管事的道:“准备八抬轿子,先送蒋公子去医馆,然后去四川,将我书房那对青锋宝剑取来一并送去,让镖局石总镖头亲自带队,到了四川一定要好生赔罪。”这话是说给那蒋家年轻人的,虽然陈家的镖局不做云贵川蜀那边的生意,但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更何况蒋宇良江湖人称玉手落雁,使三十六式劈空掌叱咤江湖,称得上是西南武林魁首。但商人说话,句句都藏着几分心眼,书房那对宝剑陈员外可舍不得送予蒋家,当陈员外让管事的去“取来”时,管事的自然知道东家书房只有东家自己能进去取东西,他去找就只能去库里找,而断刀流石彦龙虽在江湖中也是成名日久,但只是副总镖头。
等陈员外吩咐完毕,刘婆婆又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上这擂台,是自己谋财,还是做的谁家的买卖,你要说出来。”
那年轻人几颗上门牙已掉,鼻血也未完全止住,脸上满是凄惨和扭曲,眼里充满着无尽的恨意,但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最知世俗规则,在面对远远不及自己的弱者时,他站的有多直,在面对自己远远不及的强者时,他跪的就有多脆。年轻人面上收起不忿,低下头,说话漏风咕噜咕噜地道:“晚辈川南蒋家蒋继勋,谢前辈安排,待见到家父,晚辈定会将话您的话带到。晚辈误入歧途,拿了麒麟楼三千两,在回家后,晚辈取了银钱,会赔给陈员外三万两。”
陈员外听了急着要说话,自然是推却的客气话,但见刘婆婆一直没有回应,便硬是憋住了。
等了好半晌,蒋继勋才郁郁地道:“晚辈登台前已经签了生死状,受了伤并无怨言,我虽不成器,但我蒋家人不会行那暗箭伤人之事,我不会找他的麻烦。待晚辈看了郎中,即刻出发。”
荀明义心道,此人是被老前辈认出了身份,才如此装模作样搬出家族荣誉来,上擂台设锦屏射雀的局,还有刚才在背后偷袭我,这不都是暗箭伤人吗?此人今日受了些许教训,但卑鄙无耻的本性绝对改不了一丝一毫。老前辈让其父手抄《触龙说赵太后》,肯定是想让其父明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但是如果每个人的行为处事,都能因抄一百遍书而向好的方向改变,那这大千世界早就成极乐圣土了。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反过来说“有其子必有其父”也是说得通的,能教出这般儿子的父亲,只怕也不是豁达明理之人。此人回家一番颠倒黑白添油加醋,其父再看他这般惨样,必会支持他寻仇。冤家已经结定,不能心存侥幸,只能日夜提防了。
刘婆婆点头道:“你去吧。”
陈员外赶紧上前,一脸殷切地说道:“蒋公子是被那麒麟楼姓秦的妖言蛊惑了,此人当真可恶,我日后定会寻机会找他算账,为公子报仇……”又说了一些场面话,不仅推却了那三万两,反倒又送上黄金百两。荀明义知道陈员外这是尽量为自己祸水东引、花钱消灾,心下十分感激。
陈员外安排人送走蒋继勋后,刘婆婆说要去酒家顶楼,陈员外会心一笑,赶紧请刘婆婆和荀明义到陈记酒家落座。荀明义不想再耽误时间,要和陈员外说几句话就离开,陈员外只是不允,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并且大夫即刻就会来,一定要去酒家,荀明义接连推辞。最后刘婆婆开口要荀明义先到酒家再细谈,荀明义不能驳了前辈的面子,只得寻了斗笠,听命前往酒家。
陈记酒家共四层,下面二层都是厅堂,第三层设十六个包间,顶层设一大二小三个包间。此刻陈员外请客的消息已传出去了,楼下自是人如潮涌,陈员外领着走了专用的梯道直上顶楼。酒家掌柜和陈员外早有默契,请客只在一楼,吃的也不过是素包稀粥,点菜还是要上楼上,所以三四楼包间客流如常,到了顶楼也并不觉得嘈杂。
众人来到名为“云尚”的包间前,大门已经打开,荀明义看到入口的屏风正是那孔雀东南飞,原来已经被搬了回来。陈员外领进屋去,屋内宽敞明净富丽堂皇自不必说,荀明义心道,此包间叫“云尚”,意思当是云彩之上离天最近,说的是这里极尽奢华,堪比天子皇宫吧。此刻包间的窗户全部敞开着,虽未走近,但荀明义能看到擂台处的旌旗,那应该可以看到路对面的擂台。窗沿下躺着一猫一狗,都是通体纯黑,肥胖异常,此刻正抱在一起撕咬打闹,对来人不理不顾。
陈员外进屋以后四下观望似乎在找什么,突然,一个清脆明亮的女子声音从身后传来:看掌!陈员外吓了一跳,手捂心口,瘫坐在地。刘婆婆全然未理,反倒看向荀明义。那肥猫和胖狗同时一机灵,然后同时该干嘛干嘛。荀明义不知为何,对这一声轻喝没有丝毫的惊讶,似乎生命中某个早已存在,但是未曾开启的地方在这一刻被打开了,这声音正如钥匙开锁,没有人在乎锁扣被打开的声音,在乎的是那曾被锁住的东西。
荀明义略显木讷的回过头,只见一位身着浅蓝色衣衫头束白玉发带的少女,正摆了个掌法的招架子,笑盈盈的看向自己。这少女皮肤色如蜜糖晶莹剔透,剑眉之下一双明眸灿若朗星,薄唇浅粉如花,笑容暖如朝阳,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和一口皓白,明媚中带着英气,飒爽中不失亲切。荀明义切身感受到“云尚”的感觉,但并不是因美色而飘飘欲仙,而是这女子有一种大气之美、蓬勃之美、健康之美,带给人云端之上、沐浴阳光般的温暖。
荀明义倒也磊落,报以微笑,算是打了招呼。那女子轻跳到刘婆婆身旁,亲昵地拉住刘婆婆手臂,甜甜地说道:“谢谢婆婆。”
刘婆婆回手刮一下少女的鼻子,一边强作嗔怒,一边笑道:“真调皮,又藏在门后,瞧把老爷吓得。”
陈员外则在地上做戏,夸张地边捶胸边喊:“快来救为父,快来……”
少女略一凝眉,回头对外大声唤道:“娘亲,快来看我爹腿脚怎么这么软。”
陈员外以和年龄不符的速度迅速起身,慌慌张张地整理衣服,嘴里念叨着:“你娘在这吗?我就昨晚在你姨娘那过夜,一个月只住一天啊!”
见那少女一味地笑,陈员外知道是在骗他,也只能无奈地笑一笑,转身对荀明义说道:“这是小女陈清榕,公子见笑了,请屋里坐。”
一番推让分宾主落座之后,陈清榕笑着说道:“荀公子刚才为何不使出你那地趟功夫?”
荀明义手指屏风道:“前面保了这屏风,现在若再撞了,岂不矛盾?请问小姐,如何知道我姓荀?”
少女拿过一盏茶,用手指蘸了茶水,一边在桌上写字一边说道:“是我算出来的,公子带个藤编的斗笠,这是一个‘艹’;公子臂上包着绑带,这是‘勹’;被公子击败的那人,阴险狡猾用的是阴谋,公子充分利用地利,用的是阳谋,这是‘日’;合在一起就是‘荀’了。”
荀明义知道她定是看了生死状上自己的签名,但这一番解释倒也有趣,赞道:“小姐冰雪聪明,令人佩服。”
陈员外还惦记着刚才一番连吓带骗,揭穿女儿道:“你定是看了生死状,荀公子是最后一位登台的,他签的状必在最上面一张,很容易找到。”
少女一噘嘴,说道:“我还知道那卑鄙小人姓什么。”略一停顿,少女说道:“叫做‘一番胡搅蛮缠,千年不得状元’,荀公子,我说的对吗?”
荀明义略一思考,会心一笑,赞到:“佩服佩服!”
陈员外不明所以,陈清榕也不给他解释,只有求问荀明义。
荀明义说道:“‘一番胡搅蛮缠’,就是‘不讲道理’,‘千年不得状元’,意思是不取第一个字,如果取第二个字,正是‘蒋’。”
陈员外拍手道:“妙,这谜语说的妙,但你是如何知道的呢?难不成你将那状上的名字都记住了?”
陈清榕见父亲疑惑难解,说道:“那人太过卑鄙,女儿要记住他的名字,以后可能会有用处。就对了状上的顺序找他的名字,但他签的是假名,女儿刚才又问过了师父。”
荀明义心道,这女子貌美得很,聪明得很,做事也谨慎得很,虽然不是生在官宦之家,但也是大富大贵之家,条件这般好,为何要比武招亲呢?更何况陈家家中开着镖局,又有刘婆婆这般的高人,武功高的人见过无数,比武招亲的意义何在呢?
这时陈员外听了女儿的话夸了几句,又转头问荀明义道:“请问荀公子是哪里人士?家里父母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