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舜帝赐姓,到襄公始国,跨越一千五百多年,秦人从来都不走平凡路。它没有任何政治资源可以利用,更没有血缘优势可以凭仗,唯一依靠的就是自己的努力。弃夏归商的政治冒险,使得嬴秦成了商朝的贵族和座上客,显列诸侯;也正因为是商朝的贵族,嬴秦成了周朝的弃儿和边缘部族,被强迫西迁,与戎狄杂处,游牧为生。在艰难的处境下,秦人并没有放弃,在长期的战争生涯中,他们学会了隐忍,学会了付出,终于在东周开始之年有了自己的国家。一切精彩都从此开始。
名不正言不顺的出身
中国人的历史,无论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还是一个家族,都是从第一个男性祖先开始讲起的。也就是说,历史的开端处,肯定是一个大老爷们儿。而且,这个老爷们儿肯定牛得不得了。他要么有着神乎其神的出生经历,要么有着别人比不过的“革命”事迹。关于这一点,我们只要去读一读《史记》中的“本纪系列”就再清楚不过了。打个比方,按照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排的谱系,黄帝是尧的高祖,舜的八世祖,禹的高祖(舜反而比禹低三辈,有点乱),也是商、周两朝的远祖。这样拉来推去,我们中国人估计都能或远或近地归根到黄帝和炎帝那里。所以说,黄帝和炎帝是我们中国人的共祖,我们中国人也因此被称为“炎黄子孙”。
历史总是从老爷们儿开始的。这无疑传递给了我们一个信号或者暗示:中国从有历史记载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开始用男人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了。换句赤裸裸的话说,男人已经成了这个社会的主宰。所以,那些史学家必须要找到第一个男性祖先,不然的话,历史就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了。
可以想象,在男性始祖的选择上,后来的史官们肯定进行了公务员选拔般严格的甄选和过滤。有资格作为历史开端的男性祖先的,应该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必须具有神秘兮兮的出身(也就是没有老爸,否则的话,这位老爸比他就更有资格成为始祖),从而让他作为一家、一姓、一族的第一个男人在历史中粉墨登场。第二,这个人必须有出息,立下了丰功伟业。不然的话,后代子孙对自己祖宗的事都说不出口,就没办法拿他们来标榜自己了。
那么,本书所提到的嬴秦,他的始祖是怎么样出场的呢?他的后代子孙在历史上叱咤风云,最终一扫寰宇,创建了中国第一个统一的帝国。可想而知,后来秦国的那些史官们,在追溯和书写秦史的时候,肯定会对嬴秦的先祖们大肆渲染,极尽夸张之能事。老子英雄,儿孙才能当好汉。强悍的子孙,怎么会有窝囊不成器的祖宗?如果真的是那样,就真的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了。
根据《史记》中的记载,秦的始祖名叫大业。同历史上的其他先祖一样,嬴秦的这位始祖也有着相当诡谲的出生经历。大业的母亲是颛顼的苗裔孙女,名叫修。
有一天,修正在织布,突然一只玄鸟飞过,下了一个蛋。修好奇,把蛋吞到了肚里,不久竟然未婚先孕了。后来,生下一男婴,也就是大业。
当然,这仅仅是一个神话传说。真实的情况可能是:帝颛顼的苗裔部落与另外一个部落或酋邦结亲,把自己本族的孙女修嫁给了该部落的首领,形成了所谓的“姻亲部落”。这个部落的首领,就是大业的父亲。而历史之所以没有让这个“男人”出场,大概是因为此人智商一般、业绩平平,出身又不太光彩,所以才被历史抹去。而《史记》之所以杜撰女修吞鸟卵的神话,则是因为该部落属于东方以玄鸟为图腾的鸟夷部落。历史隐去了大业的生身父亲,只好让这个图腾物来充当老爸的角色了。
其实,即使是大业本人,也没有什么大的作为。真正有作为的应该是他的儿子——伯益。但是,大业虽然没有什么功绩,但他的母亲却出身名门望族。修是颛顼的孙女,颛顼又是黄帝轩辕的孙子,在“三皇五帝”中排名第二。他前承炎黄,后启尧舜,是华夏民族共同的人文始祖。由此看来,大业能作为嬴秦的始祖写进历史,完全是沾了自己母亲的光。正是因为这一点,嬴秦一族经常遭到后代文人的耻笑,说他们为了找一个有头有脸的先祖,竟然连男女都不分了。《史记·索引》中就说他们标榜自己的母系血统,靠姻亲提高自身的地位,根本不符合编历史故事的惯例。
亏得大业的后代子孙争气,打拼出了一片天地,否则,嬴秦一族就真的抬不起头来了。大业的儿子伯益就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他不仅有一个同样出身于名门望族的母亲(大业的妻子女华,是黄帝轩辕父亲所属的少典氏族之女),而且还在辅助大禹治水的过程中立下了大功。中华民族是一个以农业为本的民族。而在远古时代,对农业威胁最大的就是洪水。因此,治水绝对是关系生死存亡的大问题。大禹治水成功,才能在舜的百官中脱颖而出,成为了他的继承人。而伯益因为辅助大禹治水,也受到了舜的赞扬和赏识。舜不仅把自己的爱女姚氏嫁给了伯益,还让他负责调教鸟兽。不通人性的鸟兽大多被伯益训教得驯服乖巧,就像今天动物园的老虎和狮子一般。舜非常满意,赐姓伯益为嬴,并且封他到费这个地方(今天的山东曲阜附近),所以伯益又叫大费,或叫费侯。伯益有了赐姓,也就自成了一族。所以,本书要讲的大秦,历史上又称作“嬴秦”。
帝舜之后,大禹治水有功,德高望重,又在部落联盟中担任高官,便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舜的接班人。可是,帝禹之后,“选贤与能”的禅让制度开始受到了挑战。
因为随着大家伙儿种田、打猎的水平逐渐提高,一部分“先富起来”的地方部落的实力逐渐膨胀。他们不打算再遵从“选贤与能”的游戏规则,更想靠武力来操纵部落联盟首领的选举。其实,这种局面在帝舜时代就已经露出了端倪,不过禹继位时已经是尧、舜两代的老臣,有着非常雄厚的政治资本,这才使得禅让制度勉强得以实施。但大禹之后,禅让制度就难以为继了。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在这里发生了第一次巨大变革。而以伯益为代表的嬴姓一族的命运,也从此时开始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据说,帝禹年迈之际,选择的帝位继承人正是秦族的祖先大费伯益。按理说,这正是嬴姓一族扬眉吐气、大放异彩的大好时机。可谁曾想到,时代变了,形势不一样了,原先的机遇反而成了噩梦的开始。伯益虽然在帝禹时代担任高官,也被禹钦定为接班人,但他却没有像帝舜、帝禹那样顺利地接班,而是被帝禹的儿子启夺取了天子之位。
伯益为什么没有顺利接班呢?原因出在哪里呢?透过史书的蛛丝马迹,我们可以发现其中的一些端倪。首先,政治生活中的游戏规则已经由比“道德”变成了比“力气”。以帝禹的儿子夏启为代表的地方部落不断扩张,他们仗着自身的雄厚实力,时刻都在觊觎部落联盟首领的宝座。伯益被钦定为接班人,也就成为了夏启排挤、弹压的首选目标。其次,嬴姓一族本是来自东方以鸟为图腾的东夷部族,而不是中原地区的华夏部族。虽然后来通过联姻等方式不断融入华夏部落,但在大部分部落眼里,他仍然是一个“异类”。所以,伯益不可能像当年的帝舜、帝禹那样得到大多数部落首领的支持。而且,伯益虽然在帝禹时代担任要职,但是他摄政的时间实在太短。大禹去世的时候,伯益作为帝位传承人的时间还不到8年。因此,他既没有像大禹那样的政治资历,也没有培植起自己的政治势力。人单力薄,只有任夏启篡夺政权之后,仍然感觉到伯益是自己最大的威胁。他不仅让伯益下岗,还要斩草除根,对嬴姓一族进行了毁灭性的剿杀。王国维先生在《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中提到伯夷在启上台六年后就死了。至于是怎么死的,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窝囊成疾而死,也许是被夏启杀害的,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中国历史书有个惯例,就是不能说领导坏话。哪怕领导做了恶心事,在写史书的时候也要避讳,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另外,《史记》在记载帝禹的后代的时候提到启把费地封给了禹和启的后代。费不是伯夷的领地吗?怎么会分给别人呢?瞎子都看得出来,这是夏启灭了大费伯益之后,把他的封地瓜分了,赏赐给了自己的兄弟子孙,最大限度地消除了嬴姓一族的势力。
弃夏从商的冒险
夏朝的建立,帝启的上台,使得伯益一族的命运急转直下。《史记》中记载,大费伯益一族,除本部嬴姓一系外,也分离出两个子系:一个是鸟俗氏(估计是以图腾物为氏),另外一个是费氏(以祖先的封地为氏)。大费伯益死后,他的儿子们作为地方诸侯也免不了受到了启的围剿和打击,甚至失去了最起码的生存空间,被迁徙到边疆和蛮夷之地。司马迁的那一句冷冰冰的“子孙或在中国,或在夷狄”,字里行间不知道有多少的苍凉和无奈。
嬴姓一族虽然失势,被排挤在华夏政治主流和文化主流之外,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消沉,而是选择了隐忍和等待。可是,这一等就是整整400年!400年之后,夏朝的江山传到桀的手中,终于走到了尽头。桀是夏朝的末代帝王,他残暴无比,荒淫酒色,不仅动用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建造宫殿和瑶台,还从各地搜罗美女充填后宫。据说,桀在一次征伐有施氏时得了一个美女叫妺喜,回国后,昼夜与妹喜及宫女饮酒作乐,搞得四方部落氏族纷纷背叛。这时,发迹于夏朝东南的殷族乘势坐大,直接构成了对夏朝的威胁。
和嬴族一样,殷族也是东夷中的一支,以鸟为图腾。说不准,两族还有着同一个老祖宗。殷的十四代祖契,有着和嬴姓的老祖宗大业差不多一样的出生经历。据说他的母亲叫简狄,是帝喾的次妃。有一天,简狄和另外两个女子去野外河边洗澡,看见一个燕子掉下了它的蛋,简狄把蛋拿来吞吃了,不消说,她也怀上了,后来生下了契。契与夏禹同时,以蕃(今河北平山)为根据地。后来,契的儿子昭明把根据地迁到了砥石(今河北砥水流域),随即又迁到了商(今河南商丘)。后来“商朝”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昭明的儿子相土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他在位的时候,大大开拓了成汤一族的领土和疆域,远至今天的辽东,甚至更远到了朝鲜等地。《诗经》中称赞相土干得轰轰烈烈,使得四海诸侯整齐地归服,后来,周朝灭商,贵族箕子向东逃跑,一口气跑到了朝鲜,就在那里定居了下来。后来开枝散叶,有了今天的朝鲜国。现在朝鲜的平壤还有箕子的陵墓。
殷族以畜牧为生,过着定居放牧的生活,还善于驾车。据说以马驾车就是相土发明的,他的后裔王亥还发明了以牛驾车。牛马的使用,自然促进了农业和畜牧业的发展。这使得殷族迅速地发达起来。到了成汤这一代,殷族终于走进了历史的视野。他由商迁到了亳(今山东曹县、河南商丘市之间),随即就灭了北方的几个邻族。随着殷族势力的壮大,成汤的野心也不断膨胀,与夏朝不断展开了争夺中原统治权的斗争。
殷族的崛起,给嬴族的翻身带来了千载难遇的机会。一方面,殷族要推翻夏朝的统治,这正是嬴姓子孙所期盼的。夏朝的江山一天不倒,嬴姓一族就没有出头之日。另一方面,嬴族和殷族都出自以鸟为图腾的东夷部落,同气连枝,渊源很深。
一旦殷族得势,绝对不会像华夏部落一样对嬴族进行排斥和挤压。正是基于这两点考虑,嬴族的子孙们,开始了弃夏从商的政治冒险。
首先发飙的是嬴族的费氏一系。夏朝末年,该族系的费昌带领本族去夏归商,正式与夏朝决裂。费氏一系得到了商汤的赏识和重用,成了商汤的亲信。而费昌本人,由于“善驾御”的本领,很快脱颖而出,当上了商汤的“司机”。在商汤攻打夏桀的呜条战役中,费昌为商汤驾车,在呜条大败夏桀(今河南封丘东)。夏朝灭亡,殷商建立。费昌由于赫赫战功成为了商朝的开国元勋。因此,费氏一支多在商代时作为诸侯中的侯伯出现,可见其地位之显贵。
大费伯益的另外一支系是鸟俗氏。据说,该氏族都是“鸟身人言”的鸟人,善于驾车,在帝太戊(殷商的第十代君王)时也投奔了商,可能由于是费昌的同族,该系受到了商王的重用。他们的祖先中衍为太戊驾车,深得太戊的赏识。自中衍之后,他的子孙扶佐商王,世世代代都有功勋,嬴姓因此出了不少显贵诸侯,事业的经营达到了一个顶峰。
从座上客到阶下囚
嬴姓一族显贵于商朝,他们也就和商朝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但是,商朝总有败落的一天,正如夏朝一样。
殷商末期,我们熟悉的纣王登场了。他的残暴、荒淫不亚于夏桀,最终导致朝政荒废,近千年的成汤江山走到了末路。这时候,渭水流域的一个部族——周开始崛起了。它在商朝最后的100年里,发展成了一个强国。周人世世代代都是种地的,是靠农业发家的。“周”字的古文字形,像极了一个人在田中种植,可见农业对于这个部族是何等重要。周王室的始祖是后稷,那可是一位种植庄稼的模范,善于种植各类粮食作物。他曾在尧舜时代当农业部长(与禹是同时代人),教民耕种,后来被周人拜为农神。后稷的子孙在泾渭流域辗转迁徙,到了古公亶父(后追封为太王)这一代,因为无法忍受鬼方(也就是后来的犬戎)的侵迫,便统统从豳(今陕西郴县)迁居到了岐山(今陕西岐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