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阁中执事在问月台画出三十道剑牢,三十圈带着凛然剑意的光牢仿佛三十轮圆月,释放着清冷而肃杀的气息,隔绝这圈中将要四溢的剑气和元气。
安排好对阵名额和所属剑牢的弟子们,按所排顺序,依次走入光圈剑牢之中,剑指苍天,揖手为礼,毫无保留的释放自己的修为境界,为前途与命运全力一搏,有人拼尽全力却陷入苦战,有人轻猫淡写潇洒取胜,有人碰上了心中最不想碰上的对手,有人运气极佳遇上实力极强却紧张到发挥失常的对手。
苏辰君及六位长老们,静静的看着场中弟子们的剑技搏杀,这种层次的战斗,以他们此时的境界来看,显然跟小孩子玩泥沙没有太大分别,对阵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可依然没有出现让七位上尊眼前一亮的人物。
姚碧君有些索然无味,眼角偷偷觑视法座上正襟危坐的掌门师弟,见他面色一如既往的清冷淡然,那轮廓却完美得像大殿中那尊有数万年历史的月神像,她看着这张脸,有些微微出神,心思便再也无法挪开。
在苏辰君未入师门之前,姚碧晨自然是落月阁中,甚至是东洲七大洞天福地中首屈一指的天才人物,整个落月阁,整个东洲,甚至整个大荒,她的名字都是无比耀眼。原本很多长老都以为,这个女娃娃会成为落月阁史上最年轻的女阁主。
然而,没过多久,苏辰君就出现了。如果说姚碧君是百年难遇之人,那么他就是真正千年难遇的天才,师傅说他是天生剑灵之体,天然便与剑有着难以言喻的感应与联系,事实上在后面的修行岁月中也证明了果然如此。
姚碧君的光芒很快被苏辰君掩盖,甚至若非份属同门,被世人称为落月双君,或者这东洲之中,她的名字远要黯淡的多。
她始终认为自己是借了苏辰君的盛名,但她从来都没有任何妒忌不平的情绪。
因为那是苏辰君,那么他便理所当然是夜空中那轮唯一的月亮,而自己则是离他最近的那颗小小的星光,这种距离,让她暗自喜欢。
她从未掩盖过自己对苏辰君的心意。
事实上整个东洲,甚至整片大荒,都知道她对苏辰君的心意。
更让她开心的是,实际上整个大荒都觉得,也唯有姚碧君,才能配的上苏辰君。落月双君这个称谓的由来,未必便没有世人一种善意的撮合在里面。
虽然她认为自己只是星光,但没有人会忽视她的天赋与境界,没有多少男子能抵挡她清丽无双的容颜,正因为在世人的印象中,她也太过耀眼,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也只能接受,姚碧君便应该和苏辰君在一起,只有他们俩,才配得上彼此。
当然,落月阁其余五位长老也这么认为,以及那三千弟子之中,那些情窦初开却又自惭形秽,在深心里暗暗倾慕姚碧君的男弟子们,也都这么认为。
见着她毫不掩饰眼神大胆的看着苏辰君,几位长老们脸上却只有笑意与促狭,这是长辈们看着疼爱的晚辈时那种微妙宠溺的感情。苏辰君却微微皱眉,心中有些不喜,这是月池剑祭,落月阁每十年的大事,他觉得师姐有些失礼。
同门数十载,他当然知道姚碧君对他的心意,以及世人的想法。
但那只是她的想法,是世人的想法,却不是他的想法。
实际上,他没有想法,一直到现在,他的心中只有修行,只有剑道,却没有儿女情长。他没有对姚碧君说过他的想法,也更加不会对世人说出他的想法,因为没有必要。
月池剑祭一直进行了三个昼夜,一切顺利,除了有几名弟子在对战中受了点轻伤,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五位长老各自挑选了一名亲传弟子,都是些天赋心性俱佳的年轻人。
姚碧君轻轻咬着下唇,露出几颗皓白秀气的牙齿,眉间微微轻蹙着,认真的思考着。
她这个无心的表情实在很是可爱,配上这副绝世的容颜,令场下许多男弟子都仅看了一眼,便觉心跳不止,自惭形秽的低下头去,为自己无法抑制的心猿意动而羞惭不已。
然后她像是想通了什么,伸出白玉凝脂一般的手指,点了点问月台上的两名弟子,一个是身材瘦高的男弟子,另一个是容颜娇小的女弟子。
这位男弟子本次月池剑祭排名第二,而那名女弟子则排名第七。
台上三千弟子六千只眼睛齐刷刷望向这两人,无数目光比太阳还要光亮火热,似要将这两人看穿。
弟子们心中无不又羡又妒,那位女弟子也就罢了,那个男弟子,这是祖上积了多大的阴德啊,竟能成为姚碧君小长老的亲传弟子,日日在女神裙座前聆听教诲。
这两名弟子脸上均露出狂喜之色,来到姚碧君身前拜倒,姚碧君轻笑着将两人扶起。看着她的笑容,众弟子觉得似乎整座问月台都开满了鲜花一般芬芳娇艳,令人心醉。
连姚碧君都选了两名弟子,那么苏阁主呢?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的将目光投向端坐法座之上的苏辰君。
然而苏辰君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思索抉择的意味,见六位长老都亲点亲传,收徒完毕,他站起身来,所有还未被点名的落月阁弟子们的心都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知道阁主那根修长的手指会不会指向自己,清冷的目光会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但是,苏辰君只是摆了摆手,接着宣布本届月池剑祭落幕,离开法座走下了问月台。
是的,苏辰君没有收徒。
众弟子心中难免一阵失望。
但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阁主择徒往往更加慎重,非良材美质天赋异禀心性端凝者不收,历年来,月池剑祭中阁主一人未选的例子并不少见。
众人觉得,只是还没有出现让苏辰君眼前一亮的人物罢了。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苏辰君只是觉得,三千弟子中确有不错的人才,或许在未来的修行路上可以大放光彩,然而要作为自己的亲传,却总还少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在回他自己居住的清辉殿时,他想着,差着的那一点意思是什么呢?最终他只想到了缘分二字。
是的,终究是少了缘分,于是他一个人也没有选中。
清辉殿位于落月阁最高层,是离那轮圆月最近的地方,每晚如水纹流淌的月光,他伸手便可承,清澈如许,而今晚的月与星,交相辉映,显得极其美丽。
他静静看着这片亘古不变的夜空,心中充斥道心澄明的广阔感。
就在这里,一道雷光在月空深处绽放,却没有雷响,因为太高太远,声波远远来不及传来,也只有像苏辰君这等修为之人,此时若抬头望天,才有可能看到在无数层云天之上骤然炸裂的雷光,以及那一道从天穹坠落的小小光球。
苏辰君双瞳微绽,瞬间似有无数剑意破瞳而出,无比凌厉。
那颗小小的从天坠落的光球周遭有无数改变空间规则的细微能量在产生着作用,令普通人根本无法以肉眼发现光球的踪迹,他也只有开启映月剑瞳,才能捕抓到那一线划破天际,坠落在东洲十三峰之中的细小流光。
苏辰君银白色的剑袍在空中划出一道虚影,速度比流云更快,却未带出任何音炮,像一把爆起而发的剑光,破入星月辉映的夜空,向那条细小流光飞去。
那道流光与清辉殿隔着近百里的距离,然而苏辰君只用了六个呼吸的时间,便来到了流光之前,他化作一道银白色的剑光,将那道流光轻轻裹住,消解了它的下坠之势,带着它飘然落在一座青翠的山峰之中。
剑光宛如流萤,在峰中消散,四周的青木林散发着深幽的寒意,无数双带着血色的眼睛在暗中窥探,那是一头头灵山异兽,然而在感受到那个身穿月白剑服的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锋锐如残月轮廓一般的剑意时,它们都微微颤抖,俯首帖耳,不敢擅动。
苏辰君此时没有任何心思去搭理这些山中灵兽的情绪和感受,他的心神微微惘然,看着自己怀中抱着的,那个赤裸着身子,咬着手指睁着好奇的双眸看着他的女婴。
一个从天而降的婴儿。
苏辰君过了数息,才将无心四溢的剑意收拢了回来,山中无数灵兽那种发自骨子里的危机感这才消失。
然而苏辰君心中的疑惑却未曾消减半分,天空中怎么会有一个女婴从天而降?而且还伴着超出这个世界真元法则的能量,这种能量,连他这种境界的大修行者都无法理解。
如果前一刻他没有化为天剑接住这个女婴,消解了女婴身周那股奇特的能量,那么这个女婴落在峰间的那一刻,至少会将三座山峰夷为平地。
看着这个女婴无邪而好奇的眉眼,他在心中默默的推演盘算着,以天剑照神计算着这个女婴的来历和因果。
数十息之后,他震惊的抬起头来,隐隐明白了什么。
他看着这个宛如初生的女婴,心情变的无比复杂,同时,一股锋锐无比的剑意出现在这座山林中,宛如一把神剑被拔出了鞘,这是真正的杀意。
无数山兽终于忍耐不住,发了疯似的往山外狂奔,无尽的恐惧让他们肝胆俱裂,恨不得一念千里,远远离开这道无比锋利的恐怖剑意。
苏辰君想要杀死这名女婴,他的天剑照神虽没有看见全貌,但他已隐约看到或者猜到这个女婴的来历,既然如此,他又怎能让这女婴再活下去。
他的两指并起,他身上没有带剑,但他本身就是天地间至强的一柄剑,并起两指便有了无比锋锐的剑意,当他杀意展露,剑意所及,便胜却人间千万剑。
他的剑指还没有落下,但剑指前端的剑意已然锋芒毕露,女婴的额前被无形剑意所指,竟然渗出了一滴殷红的鲜血,她像是感觉到了疼痛,小嘴一瘪,便可怜兮兮的哭了起来。
那双无邪童真,如星河一般明亮的小眼眸,委屈而微怯的看着苏辰君。
她那两双粉嘟嘟的小手,在空中乱抓,然后抓住了苏辰君并起如剑的两指,剑意所至,这两指便是无比锋利的一把剑。
然而女婴的小手并未被这把剑瞬间削断,她轻易的握住了苏辰君的手指。
苏辰君静静的看着女婴的双眸,那里只有纯粹,透明,干净,没有一丝杂质,像两颗小小的可爱的夜明珠。苏辰君的杀意消失了,剑意收敛了,并起的两根手指不再是砍邪魔断天地的神剑,而只是温凉如玉的两根手指,所以小女婴轻易的便握住了他的手指。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辰君叹了口气,不论这个小女孩是什么,可她终究还没有做错任何事,又何至于该死呢?他发现自己剑心稳如磐石,却非冷酷如磐石,对这样一个小女孩,他又如何下得去手。
夜色越发深浓,他行走在山间的月白身影,仿佛精灵,没有一点实感。
他没有回到落月阁,只是在山中漫无目的的走着,剑心罕见的有一丝紊乱,不知该拿这个小女孩如何是好。
被他先前散发出来的剑意所摄,林中此时连一只夜莺都见不到,月光似乎也不愿照亮此间,这条山路显得曲折而乏味。
走了不知道有多久,怀中的女婴却突然哭了起来,小手揪着他的衣领,眼眸中满是楚楚可怜的神色。
苏辰君怔了怔,知道她饿了,却觉得有些呆怔,心想这是要喝奶了,可自己又非女子,莫不成要去找师姐?但他瞬间又想,师姐又非妇人,何来**。
他是东洲最年轻的大宗师,天生剑灵的剑道奇才,落月阁无尽的修行典籍尽在心中,但那上万册玄奥无双的典藏中却从没说过要怎么做奶爸。
但小女婴可不管这些,见这个爸爸似乎没有喂他奶的自觉,哇的一声哭的更厉害了。
苏辰君感觉有些手足无措,面临最复杂最深奥的剑招功法,他都胸有成竹,泰然自如,可如今面对这个不知从何而来却饿着想要喝奶的小女婴,他却觉得有些慌乱窘迫。
所幸他没有呆愣太长时间,用神识在数座山头之外找到一头刚生幼子的母鹿,用上落月阁最高明的天剑流影身法瞬间出现在母鹿之旁,再用一道剑意将母鹿震昏,他这才小心翼翼将小女婴送到母鹿的乳前。
小女孩像是懂了什么,止住了哭声,抓住母鹿的**,张嘴吸吮了起来,滚热的汁液入口,她这才满足的眨巴着澄澈的双眸,像是无比开心的样子。
苏辰君松了口气,看着她喝的如痴如醉的小小模样,心想,你既然与鹿有缘,生来第一口母乳便来自这头母鹿,那么便叫你小鹿吧。
小女婴眨巴了下眼睛,就像是表示同意一样。
吃饱了奶汁的小小鹿,在苏辰君怀中沉沉睡了过去,呼吸细柔,紧闭的眼睑微微抖动着,小小的嘴巴微微撅着,显得很是可爱。
苏辰君抱着她,静静站了三个时辰,在朝阳初生的那一刻,他抬起头来,有了某些决断,林中突然有风声响起,那是剑风的声音,几道无形的剑气在林中切割着,数棵枝干笔挺的大树齐根而断,轰然倒下,树冠横扫地面,却没有激起半点尘土,全被苏辰君的剑气压制了下去。
然后又有无数细小如刀片的剑气开始切削这数棵大树,将之改造成可供使用的梁木材料。
又经过无数精细入微的剑气作用,一片片板材深入地面,开始进行某种构筑,小半个时辰之后,一间小小的木屋在林间生成,全然没有任何人手工匠的参与,一墙一门一梁一柱,均是由这世间最上乘的剑道构建而成。
如果被大荒那些剑道宗师们,看到苏辰君竟用这无上剑意来做这等事时,只怕下巴都要惊掉了。
所幸这里唯一的观众小小鹿只是个小女婴,没有任何剑道修为,所以她只是看着苏辰君,干净的双眸不住眨巴着,显得有些好奇。
苏辰君摸了摸她的脸颊,感觉手感很是细腻有弹性,微微露出了笑容。
没有人看到他此时略带暖意的微笑,落月阁中,苏辰君从来心怀大道,不苟言笑,以清冷孤傲著称,没有人看到过他笑,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原来他笑起来,竟是这般的好看,仿佛破开冰雪的第一缕春光。
然后苏辰君抱着小小鹿,走进了这座由东洲年轻一辈中的第一名剑建成的小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