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临纪元5017年09月22日,曼哈顿,03:00。
凌晨3点。
程墨拖着自己疲惫不堪的躯体重重地摔回了床上。席梦思弹了一下,发出了一丝哀鸣。
夜晚现在是他最想逃跑的坟墓。
而他已经无疾而终地尝试逃跑了360多个夜晚。
虽然分手后他和张九九还是每周一个视频电话,但是毕竟不像以前两人还在一起的时候,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会在电话那头等着自己。无论是在上课的路上,还是在去买完晚饭的途中。
所以那时候程墨开始特别害怕一个人呆着,也特别害怕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一旦他一个人闲下来就一定会陷入一种特别的情绪里。他也说不清这种情绪究竟是什么,但这种感觉就好像他航行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无论往哪边望去都看不到任何大陆,好像这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哪里都空落落的。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次跳海的夜晚,一个人在海水里不断地扑腾挣扎,但这一次,没有人来救他。或者说:没有人可以救他。
他觉得自己快溺死了。
为了不让自己在这种情绪里越陷越深,他只能不断地逼迫自己去图书馆看书学习,就好像在你目所能及的海面上突然多了很多很多人。虽然你对着他们手舞足蹈也不一定会得到什么回应,但你好歹能确定有人在陪着自己。至少这样自己不会因为孤单而死。
本来这一切就足够让程墨崩溃了,但是学业也非得赶来掺上一脚。
程墨本来自认为好歹也是国内的重点高中毕业的,而且听说美国的高等教育一向很水,在自己的固有印象里,美国不过是那些在国内混不下去的有钱人拿钱随便买个文凭的地方。那自己对于这一切还不是手到擒来?
所以程墨对于学业并没有太大的担心,虽然自己英语可能没有那么好,但是至少可以拿高中学过的知识抵挡一阵,等这些老本都吃完了,自己应该也已经习惯英语授课了。
啧啧啧,自己可真是计划通啊!
但是第一节人工智能课,老师在课上说,今天我们来讲一下搜索树,然后拿出图文并茂的PPT读了一节课,末了下课,老师和蔼地对坐在教室里的同学说:“那我们第一节课的作业就是:请大家写一个翻转棋上来。”
然后大手一挥,宣布了这堂课的结束。
程墨的内心都是铁打的问号。
这第一节课难道不应该先教大家写一个‘hello world’吗?自己还从来没有接触过python,别说游戏了,就连语法他都尚不熟悉,怎么这教授一上来就玩大的?
这让程墨又想起了小时候被奥数题所支配的恐惧。
老师上课说:你们看,1+1=2,很简单对吧?
下课之后的作业:有若干只鸡兔同在一个笼子里,从上面数,有35个头,从下面数,有94只脚。问笼中各有多少只鸡和兔?
对于那时候还没有学过方程的程墨来说,他的内心和今天一样,都是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绝望。
他这才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虽然会遇见不同的问题,但其实它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一种求而不得的无奈。
程墨的同学有些来自国内全国闻名的高中,他们从小就接触过编程,但是对于程墨这种从小生在海岛长在海岛的人来说,他对于编程没有任何概念。唯一接触过还能算是编程的课就是小学时上过的几节flash。
再之后因为编程和升学无关,他就再也没有碰过编程,那时候电脑在家长眼里就好像洪水猛兽一般,所有的家长都锁着电脑生怕孩子会沉迷游戏。在这种氛围下,程墨直到决定要来美国之后才有了第一台属于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但其实程墨一开始并没有那么担心,因为他又想到了高中时代和曹子建天衣无缝的配合。
虽然他们俩都没有学过博弈论,但是他们之间的共生关系就像是博弈论中的合作博弈,而每天的ddl就像是外部的惩罚机制。在这套系统里,程墨和曹子建分工明确,布局合理,这周我做语数英,下周我做生化物,然后大家早起到学校互相汇总一下。这样谁都不会拉下进度太多,还可以只花一半的时间就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程墨也不知道这种技能他们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好像与生俱来一般。
程墨以为美国也是一样,和同学们的合作交流将是通往共同进步的捷径,但是当他向第一个认识的朋友提出想看一眼代码的时候,那个朋友惊恐的神情就好像程墨刚刚吟唱了一句见不得光的黑魔法。
但他还是满脸笑容:“哎呀你那里不懂我可以和你解释解释。”
于是程墨信以为真地提了一堆问题,但是那人却在解答了几个问题之后戛然而止。
“我觉得接下来你还是自己思考比较好,不然就相当于我直接告诉你答案了。”
程墨内心还嘀咕了声:就是想让你告诉我答案啊!这人怎么这么小气,没关系再换个人问一下。
于是程墨又给另一个人发了微信,没想到这个朋友的回复就像是刚才对话的黏贴复制。
“看代码就别了吧,我可以给你解释解释。”
我就是不想努力啊!为什么这里所有人都和自己点到为止?
程墨又试着尝试了几次,很快就断了和别人通力合作的设想。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好像都习惯在渡海的时候趴在别人的背上,让别人背负着自己游完最后一程,但是其实很多时候他还是只能靠自己。
你爱的人可能会离你而去,你相伴的朋友可能会和你告别,只有你自己真正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才永远不会背叛你自己。
如果自己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说不定自己高考和中考就不会失利,但如果自己那时候没有失利,现在也不会出现在哥大,再来重新学习这些他早就该明白的事情。
所以你看,人生就是这么的有趣,有些路你以为走错了,但这却有可能是一条捷径,有些路你以为走对了,但你兜兜转转,发现自己又走回了起点。
于是程墨很快又把希望放到了教授身上,虽然同学靠不住,但是询问教授总归是天经地义吧。可程墨很快发现他又失算了。
高中的老师就好像保姆一样,天天围着你打转,生怕你不去骚扰他们问问题,甚至在高考前老师还会特别抽出时间一一对应每个学生,那时候程墨还有点不以为然,并没有觉得老师们的这种行为是多么得无私高尚,直到他来了美国之后才发现原来教授每周只会抽出一两个小时来接待学生。
对于一门有着200个学生的大课来说,每个学生根本分不到什么时间,哪怕你去了教授的office hour,在很长的时间里也都只是在静静等待。奶茶每年卖出的杯子连起来是不是可以绕地球两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每次来教授office hour的学生连起来可以绕整层楼一圈。
程墨只能想其他方法,他很快发现除了教授外学生助教每周也会在固定的时间来解答学生的问题,但和程墨有相同想法的学生不在少数,大家在教授那排不上队之后全部涌向了学生助教。但凡程墨去得稍微晚了一点,他就会在问询室门口因为无穷无尽的队伍而被无情罚站。哪怕运气好他真的排上了,但后面那么多人,他只能问一个小小的问题然后就开始重新排队。以至于他那个星期几乎毫无进展。
程墨现在已经很难确切回想起那段时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了,好像大脑自动屏蔽了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
他依稀记得自己只能被迫从头开始学起,看书看视频,看网上一切能够找到的资料,但是由于他真的基础太差,很多对别人来说理所当然的东西到他这却成了迈不过去的天堑。那几天上半夜他一直在想张九九的事,到了下半夜就由作业前来接手,哪怕在他睡的迷迷糊糊神智不清的时候,他脑海中都在模拟着那些对他来说尚是天书般的语句。
有时候他甚至会突然从浅层睡眠中惊醒,然后急匆匆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电脑前,把刚刚灵光一闪的代码赶快写下来,生怕再晚几秒这好不容易出现的灵感就又会弃他而去,虽然其中很多想法未必正确,但这至少能帮他排除一个错误答案。
编程不像其他的理科,如果非要程墨说的话,它更像是一门文科,因为编程也有着自己的语法,也是从最简单的单词开始层层嵌套,经过排列组合来组成句意通顺完整的句子,只不过我们人类的语言用来和人类沟通,而计算机语言用来和计算机沟通而已。
从这个观点上看,甚至任何学科其实都是‘文字’的游戏。拿最讲究逻辑思维的物理来举例,究其根本浩如烟海的物理公式也不过是一个个语法,而一个个已知条件就是我们拥有的单词。解题的过程无非也是把已知条件通过公式层层递进,最后编排出一个完整的解题步骤来,这和写作文的过程如出一辙:当你写作的时候,也是把单词通过语法层层嵌套,组成语句,再把语句编排成你想要表达的意思。如果逻辑不通,前后颠倒,那么你既解不出物理题,也写不好作文。
可是编程和物理又有点不太一样。高中的时候程墨对物理还能不求甚解,有些条件看一看大致就能蒙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他经常省略一些步骤,倒也无伤大雅。
但是直到写程序的时候程墨才意识到,在程序里哪怕只是一个符号不对,整个程序就没办法顺利地运行起来。就好像一辆在高速公路上全速奔驰的汽车,轮胎上少了几颗螺丝,不人仰车翻才怪。
一般每个教授每学期都会给学生一点late days,让学生在有意外情况的时候可以使用这些弹性时间来晚交几天作业,这门人工智能课一共就给了7天的弹性时间,程墨在第一个作业上就用了6天。
在截止日期之后,因为大多数同学都已经上交了作业,所以程墨终于有机会可以和助教坐下来认真请教。那6天里,只要助教一上班,程墨就一定会准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带上一杯咖啡,一直问到他下班。
程墨就像是一只报时的布谷鸟,精准地代替了闹钟。有一次程墨晚了10分钟,助教还和他打趣,说今天没看见他还真是有点不太习惯。
那时的程墨就像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但是助教却不可能牵着他的手往前走。更多的时候助教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程墨在地上摸爬滚打,只有在他真的要摔下楼梯的时候,才会出手扶他一把。
好几次程墨都卡在了同一个地方,无论他怎么反复打磨,编译器就是一直报错,程墨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这编译器出了问题。可这回连助教都爱莫能助,因为代码是个很复杂的东西,哪怕只是解决一个简单的问题,每个人写出来的代码也都不尽相同。代码从某种程度上表现了一个人的思维过程,而要理解他人所有的想法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所以程墨只能自己去调试每一个参数,把每一行的结果都打印在终端上,逐行去检查自己的错误。
比写不出程序更绝望的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而比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更绝望的是自己知道错在哪,但就是找不出那个恼人的错误。
而跟着失败接踵而来的是自信心断崖式的下跌。程墨忍不住开始不断地质疑自己,质疑自己为什么这么蠢笨。别人都早已开始飞奔,只有自己一直在原地打滚。
他感觉自己就好像是突然被拎到了陡峭的悬崖之上,往下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山风呼啸着从脸上碾过,刮得自己生疼。程墨本来就恐高,抽了口凉气被吓得退了一步。他回头一看,自己背后就是救命的山道。虽然自己也可以扶着山道安全地走下悬崖,但这也同时意味着他一直以来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自己要离开家闯荡世界的梦想更是会变成空中楼阁。
程墨看着朋友们就像刺客信条里的信仰之跃那般飞身跃下,他们在空中舒展开了手臂,露出了薄如蝉翼的羽翼,在月光下泛着希望的光辉。他们迎着逆风滑翔,就像绝壁上优美的舞者,散发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不成功,便成仁。程墨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一跃而下,眼看着离地面越来越近,他却依然没能长出自己的翅膀。
程墨以前考试从未拿过不及格,别说不及格了,就连85分以下都没拿过。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次作业他只拿了一分。不是10分里的一分,是100分里的一分。他看着作业上那个孤零零的1,好像自己的整个学习生涯都已经被盖棺定论。
然而,这还只是一门课而已。
哥大的研究生一学期只要完成12个学分也就是四门课就可以,但为了满足毕业要求,他们本科生却是每学期15分起跳,有些人甚至还选择了21个学分的课程,也就是七门课。而每门课对程墨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就是从那天起,程墨明白自己浑水摸鱼的美好时光,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