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立立一直不高兴。他觉得，他跟沙露隔得那么远，一个在江这边，而另一个，在江的那边。
立立小的时候，爸爸经常在星期天带他到江边去玩。立立的爸爸不喜欢逛公园。他说，公园里人太多，人看人，没意思。
他们站在江边，白色的沙滩上映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他们看着江水从一个遥远、缥缈的地方来，又看着它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向一个更遥远、缥缈的地方去。
看着江风把一张张帆吹得鼓鼓的，白色的，黄色的，远远近近，星星点点；看着那些弓着腰、脊梁被晒得乌黑油亮的纤夫们拉着纤绳，沉重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去。
久久地，他们谁也不说话。立立只觉得爸爸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立立也同样攥着他的手。在这个时候，他们仿佛不再是父与子，而是一对朋友，一对相互理解的朋友。
立立知道，他的爷爷是一个渔民。他在长江上打了一辈子的鱼。爸爸曾好多次接爷爷到城里住，可爷爷不愿意。他说："我是在江上生的，就让我在江上死吧！"有一次，江上突然刮大风，爷爷被一个浪头卷进江里，从此再没有浮起来。
"你爷爷到死，都是个渔民。"爸爸常这样对立立说。
以后，立立长大了。不用爸爸带，也可以到江边来了。他常常在放学以后，坐一毛钱公共汽车，到江边来，到这沙滩上来。
立立自己也说不清，这沙滩，这江水，这白帆，有哪一点吸引了他，使他忘不掉，舍不得，丢不开。
也许，这一切就是因为他有那样的一个爷爷，一个生在江上，死在江上的爷爷，一个真正的渔民。
一次，立立像平时一样，在沙滩上愣愣地站着。有一只小小的木船从立立面前慢慢地摇过。一个皮肤黑黑的、个头壮壮的人站在船头，用粗犷的声音喊："喂，小家伙，想上来吗？"
立立简直不敢相信这天上落下来的好运气。他半信半疑地看着那人，确信他不是在骗自己，才肯定地点点头。
小船慢慢地靠近沙滩。站在船头的那个人跳到江里，哗啦哗啦地趟着水，走上沙滩，走到立立面前。他嘿一声把立立高高地举过头顶，又趟着水，回到船上。
江风带着一股腥味儿和一股泥土味儿扑面吹来。立立紧挨着那铁塔一般的汉子站在船头。那汉子紧紧地攥住他的手，就像爸爸当年在沙滩上一样。他一下子感到，他离他是那么近，他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以后的一切，真使立立终生难忘--
那天的江风很大。小船像一片小小的叶子，在宽阔的江面上漂浮，仿佛随时都可能被江水吞没。船工们镇静地、自信地摇着橹，喊着号子，小船颠簸着，然而却坚定地向前驶去。
立立挨个儿地打量着那一张张古铜色的脸，他明白，站立在这小小的船上的，是长江的主人。他好像又一次看见了他的爷爷。
小船最后回到了沙滩。仍然是那个人，他用很粗的嗓门对立立说："小家伙，你要是喜欢江，长大了，就到我们船上来！"
立立使劲地点了点头。
小船远去了，迎着一轮圆圆的夕阳。船的身后，留下一道闪着金光的水路。船和船上的人被阳光强烈地照耀着，像一幅黑色的剪纸，映在晚霞四射的天幕上。
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仿佛溶进了太阳那耀眼眩目的光圈里。
立立突然觉得，自己跟长江，跟小船分不开了，分不开了。
立立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腥味的、湿润的江风，一步一步地向江边走去。在沙滩上留下一行笔直的脚印。
"立立要当个渔民？"
"真怪，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嘻嘻，打鱼的......"
立立的耳边依稀传来一阵阵笑声。
是那次队日活动。击鼓传花，立立轮到回答一个问题：你准备以后干什么？
立立拿着小纸条，沉着地走到圈子中间。他看见沙露那惊慌的、央求的眼睛。她在向立立摆手，拼命地摆着手。立立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转过身去，不看沙露。
"我想当一个渔民，摇着小船，在长江里打鱼。"他冷静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朝任何人看一眼。
一阵沉默，惊讶的沉默。
然后，就是一阵笑声。仿佛受到什么传染似的，每个人都在笑。老师试图阻止大家的笑，可办不到。
立立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沙露没有笑，只是失望地、伤心地埋下了头。
是啊，在场的每一个同学，即便让他们每人报一百个自己喜爱的职业，他们也不会报到立立说的这个职业的。老师呢？老师会不会想到，在自己教的学生中，还有一个未来的渔民呢？
"这没有什么可笑的。"老师环视着同学们，慢慢地说："世界不光是由科学家、工程师和艺术家们组成的。人们要吃饭，要穿衣服，这就需要有许许多多普通的劳动者。我教了二十几年书了，我的学生中有科学家、作家、工程师，但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工人、农民，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立立感激地看了看老师，沉稳地站在中间看着大家。
渐渐地，大家不笑了，沉默着，甚至带着几分敬畏看着立立。
立立第一次明白，当一个普通人，也是需要勇气的。
"立立，你，你真是，丢脸！你不笨，也不傻，为什么就这么没出息？"解散后，沙露气急败坏地冲着立立大声说着。
立立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沙露，低声说："我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不觉得有什么丢脸。你觉得丢脸，那是你的事！"
沙露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狠狠地一跺脚，跑远了。
以后，他们再也不说话了。
江风吹起来了。
一阵阵湿润、清凉的风有力地从江面上吹来。白色的沙滩在耀眼的阳光下静静地、静静地躺着。
立立长久地站在沙滩上，看着江面，看着江面上无数只小船。
"小家伙，你要是喜欢江，长大了，就到我们船上来！"
那个黑黑的、壮壮的汉子是这么对他说的。
立立相信，总有那么一天，那黑铁塔一样的人会驾着小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用力向立立招手。
立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上小船，一定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