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老师:这是一个普通的故事的开头,但又是不平常的开头。
我们班来了一个新同学--记不清了,至少有十篇写给孩子看的小说是用这样的话作为故事开头的。而现在,我却成了第十一个。我只能请求小朋友们原谅我了。因为故事确实是从这儿开始的。这是一个普通的故事的开头,但又是不平常的开头。
"路老师,我们准备给你们班安排一个插班生,怎么样?"上课前,马校长走到我办公桌前。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认真、严肃、郑重其事,不像校长跟老师说话,倒像是两国大使在谈判。安排一个插班生,这本是班主任在学期开始时常常遇到的事情。
接下去,一切都明白了。原来这插班生是一位法国专家的孩子。这位孩子的父亲应邀到金陵大学讲学一年,把全家一起带来了。他要求让他的儿子到我们金陵大学附属小学借读一年。
学校考虑到我刚从师范学院毕业,英语和自学的法语还没有丢掉,再加上能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所以决定把那个法国孩子安排到我的班上。
我有些紧张,手里的笔微微抖动了一下,在学生的作文本上留下一团红墨水。我几乎立刻看到这样一个滑稽的场面。
一个黄头发、蓝眼珠的小男孩跟在我身后走进教室。教室里立刻骚动起来。每个人都瞪大眼睛,像看外星球来的人一样看着他。在孩子们看来,外国人确实像天外来客一样稀奇古怪,高深莫测。
人与人之间太缺乏了解了。从这一点说来,这个法国孩子到班上来,倒也不是一件坏事。我很愿意通过这个法国孩子,让学生们明白,人与人之间是不存在什么差异的。中国人,外国人,白种人,黑种人,都是人类的后代,世界是属于他们的。
我把红笔放下,作出一副老教师特有的、不慌不忙的样子,回答道:"好吧。"
马校长点点头,表示满意。然后,用手指有节奏地敲着玻璃台板,慢慢地说:"今天放学以后,你们把教室跟四(3)班对调一下。我已跟四(3)班的黄老师说好了。"
"有这必要吗?"我合上作业本,抬起头,毫不掩饰自己眼睛里的疑问和不满。
我们的教室光线太差。楼下,两边的窗子都被树挡着,连大白天都得开日光灯,到了阴雨天就更不用说了。班上的同学一直巴望能换个教室,我的心情自然也跟他们一样。但是,在眼下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换教室,我是不愿意的。这会给同学们带来什么看法呢?
马校长笑了。那神情,像在笑一个小丫头冒冒失失顶撞了长者。"这是领导决定的。人家是外国朋友,总得注意点儿影响吧!换吧,别有什么想法了。这是完全必要的,也是应该的。"
我没有说话。我的目光茫然地越过他的肩膀,滑到他身后的世界地图上。那只红色的公鸡正骄傲地站在亚洲的东部,似乎在向着全世界引吭高歌。我们也应该像我们的祖国一样,骄傲地、高高地抬起头来。
马校长在继续说着:"另外,再适当进行一些思想教育。时间还充裕嘛,还有两天,要抓紧。喂,路老师,思想可别开小差呀。"马校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醒我。一定又是因为我这恍恍惚惚的神情。
在大学里,同学们就开玩笑地说我该当个诗人,因为我特别喜欢胡思乱想。有时,别说是旁人在跟我说话,就是我自己在说话,说了一半也会突然停下来,莫名其妙地想起别的来了。我歉意地笑笑,连忙认真地问:"马校长,需要进行哪方面的教育呢?"
"这个,范围可就广了。爱国主义教育,社会主义好、资本主义糟,还有一定的外事纪律教育,对待外国人要不卑不亢,不冷不热,有理有节......"马校长一口气说了好多。看来,他早就已经想好了。
我吸了一口冷气。我的天,这是对基辛格,还是对尼克松?一个10岁的孩子,需要这样大动干戈吗?
预备铃响了,马校长站起来,一头白发被太阳光照得银灿灿的,像童话中的圣诞老爷爷。他在铃声中继续说道:"别忘了,还得给他物色一个同桌,学习、思想、家庭,各方面都要过硬,千万要慎重。你先提几个学生,我分别找他们谈谈,看看哪个合适些。千万要慎重!"
我离开办公室时,马校长站到世界地图前,仔仔细细地看着什么。我突然感到一种淡淡的悲哀。我们处在一个多么奇特、多么不协调的年代。
如今,人们不仅可以把地球上的一切,高山,大海,岛屿,陆地,极其精确、极其科学地反映在一张小小的纸上。人们还可以知道地球以外的事物,太阳,月亮,宇宙,银河。
可是,居住在同一地球上的人,却还像科学极不发达的过去一样,相互间缺乏必要的、甚至是起码的了解。人与人,为什么隔得那么远!
"路露,我回国以后一定给你写信,再见了!"一个飘飘忽忽的声音,那么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但又是那么清晰。那是因为它出自我的心里,小玛莎,二十几年了,我一直听到你的呼唤。我们能够再一次见面吗?
我走出办公室,明媚的阳光像鲜花一样扑洒到我的身上。我站住了,我的心被忽然漫来的温暖融化了。这是春天的太阳,它使坚冰融化,它使树木发芽,它使小草吐绿。它使一切的一切都变换模样。同时,也包括我们人。
方芸芸:妈妈,跟那个法国孩子坐在一起,我怕......
灯光透过淡黄色的灯罩,变成淡黄色的一片,轻轻地投在桌子上。这台灯像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穿着淡黄色的纱裙,轻盈地站在明晃晃的玻璃台板上,并且时刻准备走到窗外去。
窗外有什么呢?深黑深黑的天空。有一颗星星在很遥远的地方闪亮。是的,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它比法国还远吗?在我眼里,它比法国近多了。因为我坐在这儿就能看到它。而法国,我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