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雅兰可不知道自己平白无故又多了个未婚夫。
此时她和红杏正走在盐城最繁华的朱雀街上。
道路两旁商店鳞次栉比，有穿着长山马甲卖土布绸缎的布料庄，也有穿着衬衣长库卖舶来品的洋货店，除了商店，还有挑着担子边走边卖小玩意的货郎，走累了就在街旁边停下，排个地摊继续叫卖。
街道两旁隔几步就是一个小货摊，上面卖什么的都有，有姑娘家喜欢的头绳胭脂，也有木雕玉雕等小摆件，看得陆雅兰红杏两人目不暇接。
朱雀大道又宽又平坦，也不用担心商贩挤-压中间行人的空间，来往的行人从陆雅兰身边不断经过，带起一股股燥-热的风。
陆雅兰很少出门，看什么都觉得有趣新奇，不时和红杏指着新奇的事物说上几句，心情很是愉悦，就连旁边一直喋喋不休地声音都不觉得烦躁了。
旁边的男人比陆雅兰还要矮一点，穿着衬衫长裤拿着文明仗，一派洋式打扮，据说是上海那边最流行的绅士打扮。
也是陆雅兰的相看对象。
“......华-夏野蛮粗鲁了这么多年，一直不思改进，现在好了，和国际接轨才发现和人家英美法相比，怎么就那么落后那么野蛮呢，白白让人看了笑话。我认为华-夏应全盘接受西方文明，以促进国人之素质。陆小姐你以为呢？”
陆雅兰敷衍：“你说得这些我也不是很懂，我就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
“没关系，哪有人生来就懂的，我既然成为了文明人，就有义务帮助我们的同胞认识到自身缺陷所在，你放心，和我相处久了，你也会脱离野蛮进入文明世界。”
陆雅兰没在意郜和平语气里的高高在上和理所当然，她敷衍地点点头，思绪回到早上老太太对她说的话。
陆雅兰刚吃过早饭就被老太太叫了过去，拿出名单给她看，只见郜和平三个字上画了大-大的一个红圈。
“你也知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在这个年纪还没有定亲且优秀的少之又少，我和你大姐姐寻摸的大半夜，终于定下来这个孩子。”
老太太指着用红笔圈起来的名字说：“这孩子是桐城郜家的老三，没有留过洋，脑袋也不会乱想些有的没的，郜家和咱家合作紧密，你俩在一起也是结通家之好，另外他在上海公家部门工作，到时候有你父亲看着也出不了大事。”
被赵家退亲的时候陆雅兰已经十九了，在当家主母眼里算是老姑娘了，这也是老太太急着给她找对象的原因。
因为同龄人-大多都已经结婚，即便没有结婚的也趋向找年龄更小的姑娘。陆雅兰这个被退过亲的老姑娘在婚姻方面真的很尴尬，即使有陆家家世作为后盾，也不见得能找到让人各方面都满意的如意郎君。
所以这个郜和平算是矮子里的高个。
陆雅兰想说，既然家世能匹配的不多，那不看家世不就好了，有很多青年才俊也是贫寒出生。
但她话到嘴边终究没有出口。
乾云寺之行后，她再提起自己的婚事也没有了未婚姑娘该有的羞涩和懵懂，她知道老太太看重的，首先是能帮到陆家的姻亲，其次才是她这个孙女的意愿。
陆雅兰看着老太太兴致勃勃地安排：“我也不是老古董，知道你们年轻人都有想法，就想着婚前先让你们见上一面，所以呢，今天郜和平会上门，你尽尽地主之谊，带他出门转转。”
陆雅兰平静地应是，心无波澜地与郜和平出门。
若是刚被退婚那会儿相看的人是郜和平，她即便遗憾，即便不满意，也会庆幸自己还能嫁得这么好。
可是，乾云寺之行，见过了牧承尧这样的人中龙凤，再看其他人，便理性起来。
纵使不过一面之缘，牧承尧还是给陆雅兰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那是人类天生追求强大的本能。
牧太太曾说的笑话终究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是的，不可能实现的话，可不就是笑话吗？牧承尧，那是天边遥不可及的星辰，不是她能配得上的。
陆雅兰很清醒。
就像女孩会对优秀的男性抱有不一样的情愫，偷偷地喜欢着，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心意，就像巨龙守护着它的珍宝。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地，那份只有自己知道的悸动开始淡去，最后成为心头上来不及发芽就枯死的种子。
念起牧承尧三个字，陆雅兰就忍不住想笑，只不过她清醒地知道两人没有可能，便在心动的下一秒就把这份妄念深埋心底。
“陆二小姐.....陆二小姐......”
陆雅兰回过神来，没有一般人走神时被抓包的窘迫，她礼貌地笑着：“不好意思，我许久没有出过门，有点看花眼了，刚才没有听清你说什么，能麻烦你再说一遍吗？”
“没有关系。我刚才说劳苦大众都是愚昧的，需要有人站出来代表他们。不过陆二小姐居然没怎么出过门，真让人惊讶啊！”
陆雅兰大方承认：“是啊，我很少出门，现在看什么都新奇，本来是我带你领略盐城风光，现在看来没有办法好好尽地主之谊了。”
郜和平一甩头发，摆了个自以为很帅的姿势：“陆二小姐你这样可不行啊，现在有上进心的女孩子可都争相做新时代女性呐，闭门造车不可取。”
说着眨眨眯缝眼，以过来人的姿态教训陆雅兰：“你可不能拖女性同胞的后腿啊！不过有我在，一定把你打造成最时髦的陆米斯！”
陆米斯？
陆雅兰歪歪头，记忆中，小姐姐和洋人对话时好像不是这么叫的。
陆雅兰看了一眼等着她问的郜和平，顺水推舟道：“陆米斯是什么意思？”
郜和平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立马如老师附身，高昂起头，让人清楚的看到他粗壮的脖子和不停搧动的鼻孔。
“这是洋人对女性的称呼，只有最时髦高尚的女郎才当得起这一称呼。陆二小姐你没去过上海不知道，在上海会说洋文的绅士女郎才是真正的上流人士，比如我，比如你的父亲......”
陆雅兰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什么时候时髦与高尚之间划等号了？
她见识少可不代表好糊弄。
郜和平还在喋喋不休，陆雅兰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郜和平一副看不起她的样子还要努力讨好她，原来除了陆家，还有陆世邦的因素在里面。
陆雅兰觉得，看旁边的大婶与小贩讨价还价都比和郜和平说话有趣，但她的教养不允许她在别人说话时左顾右盼，
陆雅兰用笑容隐藏自己的不耐。
红杏忽然拉住陆雅兰的袖子：“小姐，你看那个，好有趣，我们去看看吧！”
陆雅兰默契地拉住红杏的手，都没有看清那是什么就连声附和：“哇！真的啊，我们去看看吧！”
拉着红杏就跑远了。
郜和平跟在后面喊，她们也当没有听见。反正能躲一时是一时。
路人街景不断掠过，不知跑了多久，郜和平的声音在后面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红杏前后一看，确定那个讨厌鬼没有跟过来，终于说出了她憋在心里的话：“那个郜和平，头油比女人头发上抹的桂花油都多，苍蝇站在上面都要打滑吧，刚才他用手捋头发的时候我就在想，不知道他的头油粘在手上怎么处理，看他捋完头发就揣兜，不会把油全抹在裤兜里吧，那可真不好洗！”
陆雅兰本来没觉得，红杏这么一说顿时有些反胃：“也、也许是发胶抹多了吧。就上次三妹带回来给同学的那种礼物。”
两人对视一眼，看着没人认识自己便哈哈大笑，忽然觉得这次出门也没那么糟糕。
陆雅兰不知道，她觉得出门有趣，朱雀大街上的商贩行人看她也充满惊奇。
作为省会中心，盐城本就繁华，坐落在城中心的朱雀大街更是商贸繁荣，街道上不缺穿着西装的洋人，带着武士刀的日-本浪人，同样，在这里逛街的女人也不少。
不过那些都是女学生或者穿着新式旗袍、洋装的贵太太，像这种穿着旧式琵琶袄的大家闺秀还真少见，尤其是这一身娴雅的姑娘还当街放声大笑，就更引人注目了。
清脆悦耳的笑声传到楼上的张祥子记，正在和牧承尧一起吃饭的纪仓不甘寂寞，率先扔下筷子趴在窗口看热闹。
只见楼下笑着的两个姑娘明显是一对主仆，那位小姐是很标准的旧式贵女打扮，即使在这个快要立夏的天气里仍然裹得严严实实，让人看着就热，不过她们笑声欢畅，完全不顾周围的视线自得其乐，这让那身打扮带来的陈腐之气一扫而空，带着现在新式和旧式女性都没有的典雅活泼。
纪仓看着有趣，抱着木头窗子伸出去半个身子，同僚见状嘲笑：“眼睛都粘到人姑娘身上了，原来咱们小仓子也到了娶婆娘的年龄啦，哈哈哈！”
其他人跟着笑起来，浑话一堆一堆甩过来。
纪仓鼓鼓脸颊，还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越显稚气，他本来气得都要找这群不要脸的货决斗了，临起身时又扫了一眼窗下。
“嘿，老大，下面是你未婚妻哎！”
其实纪仓没有认出陆雅兰，毕竟那时候的陆雅兰满脸都是“红疙瘩”，可就是因为那奇葩的长相，让他对这个姑娘印象深刻，顺带的，记住了紧跟在陆雅兰身边的红杏。
他经常在牧承尧家蹭吃蹭喝，牧太太几乎把他当小儿子养，他自然知道牧太太这段时间经常念叨的陆家二小姐就是乾云寺的丑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