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雅兰是真没憋住，刚开始的时候郜和平那副样子她多看一眼都想吐，不过见这东西越说越过分，她反而不怎么生气了，甚至看郜和平就像看一脸傻笑，嘴角吊着几滴涎水的傻子一样。
那幅样子娱乐了她。
不过又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罢了！
她有嫁妆有家世，有钱有人，凭什么要眼瞎嫁给这种蠢货过一辈子，是钱不够花还是陪她解闷的人少了！
陆雅兰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这种想法，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有多大逆不道，就是那些标榜追求自由反对包办婚姻的新式女性，大多数也是理所当然地把自身的学识名声作为婚姻的附属品，而不是彻底与男士站在平等地位，平等对话。
越看郜和平表演越想笑，怎么世上会有这么多蠢货不自知呢？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笑了出来。
郜和平一愣，随即反映过来陆雅兰是在嘲笑他，便涨红着脸恶狠狠地瞪过来。
在郜和平心中，陆郜两家联姻势在必行，陆雅兰已经是他的掌中之物。
本来他还想着先把人哄住，等嫁了他，要是合心意就逗一逗，夫唱妇随也不错，若是不合心意，反正他在上海，一年回不了几次桐城，陆雅兰这个旧式太太的存在对他来说无所谓。
郜和平算计得清清楚楚，可就是没想到，陆雅兰根本不是他以前见过的那些毫无主见、被三从四德洗脑的大家闺秀。
陆雅兰看似温和，实则表明态度的行为对郜和平来说无异于挑衅，还是被一只握在掌心的宠物挑衅。
郜和平再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了前途和家族，让他讨好一个看不起的女人就算了，竟还要忍受来自她的羞辱，这对郜和平的刺激远比上级的挑刺或同行之间的矛盾大得多。
若是面对其他人，他还能忍，可面对陆雅兰，这个精明算计的男人已经耗尽为数不多的的耐心。
郜和平相信，只要是未婚姑娘肯定羞于向别人提起他说过的话，有些东西男人能说，交际花能说，大家闺秀却不能说。
所以，陆雅兰只能自己咽下去，而他还是长辈眼中那个聪明上进，温和有礼的上佳女婿人选。
当然，郜和平这么做也是因为他笃定，陆郜两家的联姻不会因为陆雅兰几句话就告吹，虽然郜家不如陆家，但陆雅兰自身条件也算不上好，若是这次不成，陆雅兰就真成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郜和平心思几转，想清楚得失便开始肆无忌惮，他想借这次机会让陆雅兰明白自己的地位，乖乖听话，以免再出幺蛾子。
之前陆雅兰沉默不语，他暗自得意，即便有点主见又能怎么样，没上过学，没见过世面，还不是几句话就被他给镇住了。
却没想到陆雅兰是在把他当笑话看。
陆雅兰笑着看郜和平脸红脖子粗，一副择人而噬却站在原地不敢动手的样子，眼里笑意更甚。
“郜少爷不是自诩为文明人吗，不是看不起华夏封建落后吗，怎么又推崇起裹脚这种陋习呢？连我这个关在家里的女子都知道，女子放脚是一种进步，怎么到了您这个进步人士面前反而成了遗憾呢？”
“您刚才叫红杏什么，奴才？现在人人都是自由身，哪里来的奴才？您标榜的西方文明也没有奴才吧？”
陆雅兰半句没有提郜和平的污言秽语，一心摆事实讲道理。
“您所谓的文明自由是什么呢？是您一边唾弃华夏的封建习俗，一边又享受着它带给您的便利，还是您嘴上高谈阔论，内里却迂腐陈旧，打着自由文明的旗号为自己谋求晋升的渠道？”
“您表里不一的样子您朋友知道吗？哦，我忘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恐怕跟您合得来的朋友也是您这般货色吧！”
陆雅兰温声细语，一口一个敬称，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样剜开郜和平的面具。
鲜血淋漓的、散发着恶臭的隐秘在郜和平最猝不及防之下揭开，深藏于阴暗处多年、甚至他本人都开始相信的谎言就这么被坦露在阳光下，在场只有三人，郜和平却感觉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扒了衣服，羞耻、难堪齐齐涌上他心头。
这使他没有了刚才的气势，甚至口不择言地反驳：“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知道什么，你根本不懂我，你们这种封建陋习下的残留渣滓根本不懂我们进步人士的想法，包办婚姻什么的就不应该存在！”
郜和平气昏了头，说出的话也远失水准，狡辩一句都没说到点子上，陆雅兰却有些怔讼。
原来当时赵定生所说的“你们这种人”是这个意思！
陆雅兰看着面前狰狞狠毒的面孔突然之间有些反胃。
幸好！幸好退婚了！
这一刻陆雅兰忽然有些感谢郜和平，让她放下了最后一点心结。
旁边的包厢里，一群人模人样的精英将领此时都竖着耳朵听隔壁动静。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们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
得知陆雅兰是来相亲的，众人忍不住都朝牧承尧头顶看去，仿佛那里是一片呼伦贝尔大草原，后来看到情敌如此掉价，众人又向牧承尧投去同情的目光，还有胆子肥的想把爪子伸过去安慰一下自家头儿。
沦落到要跟那种人竞争，老大也太惨了叭！
牧承尧再淡定，也受不了这群二货了。
寒眸一扫：“吃不吃，不吃就回。”
众人立刻规矩下来，大口喝酒吃肉，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别啊老大，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没吃好呢！”
其他人连连附和，打定主意不看完戏，坚决不挪位置。
纪仓还朝牧承尧挤眉弄眼，鼓励自家老大勇敢地追求真爱。被牧承尧无视了。
陆雅兰三人没意识到包厢不隔音，吵架不曾刻意放低嗓音，这边只要留意点，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听到那孙子满嘴喷粪，众人义愤填膺，挽起袖子随时准备冲上去揍人。
听到陆雅兰有理有据地反驳，众人又笑着点头，一幅与有荣焉的样子。
牧承尧始终没有说话，却也没有阻止属下听墙角，坐在一旁啜饮着酒，只是手里的酒杯迟迟没有见底。
众人都竖着耳朵听那边的动静，谁也没有注意到自家老大的小动作。
这会儿大伙见那边没了动静，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声音，有点心急。
纪仓仗着年纪小，也不装了，轻轻走过去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光明正大的听了起来，其他人看了牧承尧一眼，见他视而不见，也贴了过去。
正好听到陆雅兰的声音。
“既然包办婚姻不应该存在，那你在盐城做什么？我知道你这种人是怎么想的，娶个旧式太太既能讨长辈欢心，又能替你伺候父母，而你，该怎么潇洒怎么潇洒，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根本影响不到你的生活，对吧？”
“我不懂你所谓的文明自由到底指什么，但我知道，男子汉当顶天立地，上对得起父母祖宗下对得起妻儿子孙，你把自私说成进步，把快乐强加在一个弱女子身上，完了还鄙夷嫌弃，利用弱者来衬托你的高大，榨干人最后一点价值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你这种渣滓怎么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砸得郜和平丢盔弃甲。
郜和平脸色铁青，鼻翼剧烈扇动，鼻孔喷射着热气，充满红血丝的双眼暴凸凶狠到似乎随时要扑上来把陆雅兰碎尸万段。
陆雅兰视而不见。
李秋灵事件后她多次告诫自己，要量力而行适可而止，现在看着郜和平愤怒到极致的样子她却没有闭嘴的打算。
相似的场景，相似的身份，陆雅兰的记忆被拉回那个寒冷的早晨，在那个花园里，在那人身上，陆雅兰遵循了十几年的观念被打破。虽然一再告诫自己那已经成为过去，想起当时的情景也不再有流泪的感觉，可赵定生留给她的侮辱和痛苦，却不会轻易被抹去。
站在眼前的似乎不再是郜和平，也不是赵定生，而是“你们这种人”。
陆雅兰高高仰起头，嘲弄地看向对面的人：“你瞧不起我却想借陆家的势，想拿好处却不想担责任，顶着一副施舍的嘴脸好像和我成亲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懦弱无能，卑鄙无耻，看着就让人反胃！”
“你一定觉着陆郜两家注定联姻，所以我怎么想的不重要了是吧，反正我对你来说就是个获得财富和前途的工具人，可是——”
陆雅兰停顿了一下，对着郜和平那张脸嫣然一笑。
郜和平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却无法阻止陆雅兰说出接下来的话。
“可是，嫁谁我没法做主，不嫁人我却可以决定。今天回去我就告诉老太太，天底下的男人都坏透了，看了就让人恶心，我谁都不嫁，绞了头发当姑子去。你说，老太太会怎么看你郜家！”
陆雅兰看着郜和平气急败坏的样子愉快极了，虽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过她高兴，要她嫁给郜和平这种人，还不如一辈子青灯古佛来的痛快。
郜和平真没想到这女人狠起来不要命，他现在有些后悔刚才呈口舌之快，不过——
“天底下的男人？是乾云寺的土匪吗？”
郜和平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陆雅兰一下变了脸色，她半辈子见过的人加起来都没有这个人厚颜无耻。
她抓起桌子上的热茶就要泼过去，被郜和平一把捏住手腕。
男女的力量差距在这一刻显示出来，靠近的陌生气息让陆雅兰感到强烈的不适，恨不得把被抓的手腕剁下来扔掉。
“放开我！”
陆雅兰使劲挣扎，但还没有她高的郜和平却牢牢控制着她，像逗弄幼猫一般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郜和平似笑非笑地凑近，鼻息几乎要喷到陆雅兰脸上：“你的情况我知道，乾云寺之变时你就在山上，我说陆家怎么这么着急要把你嫁出去，原来当时不止一个李家大小姐啊！”
陆雅兰感觉有毒蛇在自己身上蜿蜒，冰冷恶心，她皱着眉身子后仰，想离郜和平远些。
“不止是土匪，还有当兵的吧，怎么样，扛枪的满足得了你吗？”
郜和平脸上带着淫邪，炽热垂涎的目光顺着挣扎中陆雅兰有些凌乱的衣领往里钻，如此近的距离，厚厚的刘海再也挡不住那张姝丽绝艳的脸。
郜和平目光一顿，手就要覆上陆雅兰的脸庞。
“放开我家小姐！”
红杏冲上去推开郜和平，却被早有准备的郜和平一脚踹出去。
“滚！”
“红杏！”
“砰！”
陆雅兰的惊呼声与踹门声同时响起。
下一刻，天旋地转，陆雅兰听到了郜和平极其惨烈的叫声。
陆雅兰有些恍惚。
环着她的怀抱有种冷冽的青草气味，如初冬的雪，如初春的种子，强烈的存在感下是生机勃勃，似乎躲在这里，就不用再管外面世界的腥风血雨，只要靠着这个怀抱就能感到无比安心。
“大......陆小姐，你没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