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打了麻药，人已经睡了过去，陆雅兰等医护人员处理好伤势才走进去。
她站在病床边端详了许久，红杏苍白的脸色，干裂的嘴唇，深深印在陆雅兰的心脏上，再一次提醒她不要逞能，一切适可而止。
也许因为她的母亲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她的父亲也是陆家的骄傲，即使陆雅兰因为幼年的经历，近乎懦弱的去讨好别人，骄傲依旧融在骨血里，只等适当的时机就会出现，涌进她的四肢百骸，撑起她的脊梁。
赵定生的退亲到底给陆雅兰留下来阴影。
不是因为喜欢这种情绪而恋恋不舍，嫁给赵定生，对曾经的陆雅兰来说是责任，是既定的命运，这种关系结束了，她会不知所措，会对未来惶恐不安，却不会如失恋一般痛不欲生。
真正让陆雅兰难以忍受的，是那日赵定生看她的眼神，鄙夷厌恶中又夹杂着一丝微不足道的同情，就像在看一条注定被抛弃的可怜虫。
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那么看她！
陆雅兰在无数个夜深人静时质问，然而，没有人听见她的愤怒。
后来，她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学习到更新鲜有趣的知识，被人退婚的自卑和自我怀疑渐渐消失，但赵定生当时的那个眼神，依旧印在她内心深处。
偶尔的时候，陆雅兰会想象未来有一天，她要站在赵定生面前，把他所谓的进步拍在他脸上，也要让他体会到卑微难堪。
郜和平和赵定生在某些方面很像，都是那种自以为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身上的所谓进步人士，当然，郜和平要更卑鄙一点。
陆雅兰面对郜和平，如同看见了另一个赵定生，许多尖锐的言辞便脱口而出。
她自以为考虑周到，不会出事，便肆意嘲讽，带着锋利的快意扒了郜和平虚伪的面具，却没料到人性的复杂。郜和平狗急跳墙，红杏忠心护主，她没有料到这些，所以，红杏成了她肆意妄为的牺牲品。
陆雅兰望着病床陷入自责，指甲钳入皮肉也毫无所觉。
牧承尧一向对血腥味敏感，尽管医院内满是消毒水的味道，他还是敏锐发觉陆雅兰紧握的右手正在流血。
他微皱了一下眉，一把抓起陆雅兰的手。
陆雅兰猛然回神，见自己的拳头被牧承尧握在大手里，刷一下就抽回来。
又羞又恼：“你干什么！”
伤口因为动作过大撑开，血流得更欢快了。
牧承尧皱着眉，没有解释自己的行为，也没再直接上手，只是示意她看右手。
陆雅兰低头，这才发现手心有伤口，血已经顺着指缝滴落在病床，在床单上留下一滩血渍。
“.......”
她没感觉到伤口疼，只感觉到脸烧得发胀。
前后左右扫视一圈，陆雅兰状似在找能止血的东西，但就是不敢去瞧对面的牧承尧。
找了好几圈都没有看到医院常备的绷带，她便打算出去问问护士，头一低，却看到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手掌里放着绷带。
陆雅兰抬起胳膊，又放下，飞速地瞟了一眼牧承尧，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绷带抢了过来。
就像一有风吹草动就缩回脑袋的幼兔。
陆雅兰低着头，也就没有看到牧承尧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她没有给自己包扎的经验，再加上左手本就比右手笨拙，绷带固定好这头那头又松了，一时间颇有些手忙脚乱，脸也愈来愈红，不知是急的还是羞的。
半晌，牧承尧开口打破窘态：“要我帮忙吗？”
陆雅兰的头更低了，不过即使看不见牧承尧的表情，也能感受到他的愉悦。想要拒绝，话还没出口，就被伸过来的手打断。
牧承尧的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不顾陆雅兰的小挣扎，快速帮她缠好绷带。
为了方便包扎，牧承尧单膝蹲在地上，陆雅兰低头就能看到齐整的发旋，他低头，几缕额发俏皮的遮住眉眼，冷峻的面容在这一刻柔和下来。
等她回过神，绷带已经被打上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蝴蝶结？
什么羞恼、欢喜，瞬间飞走，陆雅兰简直难以置信，英武不凡的牧大师长居然会这么女孩子气的东西，完全不符合他的气质啊！
牧承尧本来不觉得有什么，被陆雅兰这么惊奇地注视着，反而生出一丝窘迫。
“咳，打仗的时候物资有限，这样打结，取下时能最大程度保证绷带的完整，好洗干净下次再用，不浪费。”
陆雅兰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看向牧承尧的眼神里多了敬重。
在随老太太参加宴会的时候，她偶尔会听到贵太太们提一两句当今局势。
不管国人怎么看待军阀，起码穆大帅下的两省百姓安居乐业，普通人虽为生机艰难奔波，却有活下去的希望，而这些，都是牧承尧这样的将士用血肉之躯换来的。
“谢谢！”
陆雅兰轻声道谢。
牧承尧看着陆雅兰的眼睛，沉默了，习惯性地想扶一下帽子，手伸出去才想起来今天出门没戴，不由愣了愣。
陆雅兰低头收拾绷带，眸中划过笑意，装作没看见牧大师长的窘像。
病房内安静下来，两人什么都没说，又好像多了一份默契。
陆雅兰把红杏汗湿的头发一缕一缕理顺，又找护士接了杯温水给红杏润唇，她没有伺候过人，显得有些顾东不顾西，但认真的神色说明她并不是在玩新奇的游戏。
牧承尧站在一旁没有上前帮忙，他明白，做一点力所能及地事情陆雅兰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
时间一点点过去，等陆雅兰回过神已经到了傍晚。
她这才察觉，牧承尧就这么在一旁站了一天，到现在还没有离开。
他没有开口催促过，以致于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等着。
远远看着生人勿进，靠近了才知道这人如此体贴，不知道谁有福气将来能成为牧太太。
脑海中的想法一闪而逝，陆雅兰忙收敛心神，向牧承尧道歉，“不好意思，耽搁你这么长时间，我们走吧！”
牧承尧摇头，表示不要在意。
最后看了一眼红杏，陆雅兰率先走出病房。
医院外面已经红霞满天，远处的民居里炊烟袅袅升起，街道上行人匆匆，带着疲惫和收获的喜悦，比起早上，这会多了许多吃食摊子，不等摊主主动招呼，食物的香味已经先扑入走近的人鼻中。
两人静静走在街道上，和周围行色匆匆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陆雅兰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盐城，这种充满烟火味的情景几乎让她着迷。
“若你担心，明天可以去看望她。”
牧承尧突然间开口让陆雅兰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误会了什么。
她笑着解释：“我不是在担心红杏，只要她还好好活着，我就能用以后的时间去弥补过错，人都要向前看不是吗？”
想到回家要面对老太太，她叹口气：“不过，我以后可能没办法常去医院了。”
其实她有预感，郜和平的事还不算完，她要是提出退婚的话，老太太那一关没那么好过，被禁足或者跪祠堂都在预料之中。
不是没办法常去照顾红杏，而是她根本没法走出陆家大门。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说了。
“看来她对你很重要。”
“是啊，非常非常重要！”
望着满天的红霞，也许是因为身边的男人总给人强大的安全感，也许是因为接下来要面临的事让她心绪不宁，她突然有了想要倾诉的欲望。
对着这个才见过两次，就已经救了她两次的男人。
“我从小和红杏相依为命，也不能说得这么可怜吧，比起无家可归的孩子我要幸运很多，家里从不缺我吃穿，只不过没人在乎我而已......我的喜怒哀乐都是跟红杏分享，比起家里的姐妹，红杏才是我认同的亲人......她为我吃过很多苦，大宅门里，整人多得是手段，我以前很懦弱，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对我好的人，我们看似主仆，实际是她护着我......因为从小为我出头，她不知受了多少暗算，却从不对我说......后来，她养成了泼辣性子，一言不合就发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这才让别人心生忌惮，担心事情闹大，不再随意招惹我们，我俩的日子才好过一点。”
陆雅兰回想起往年的风雨，从来都是红杏挡在她面前。即便在她自得的以为能保护好两人的时候，结果出了事，还是红杏替她挡着。
“红杏......我欠她良多！”
陆雅兰眼睛有些酸涩，猛眨了几下眼才把湿意压下去。
“以后你护着她。”
牧承尧的声音还是一日既往的冷漠，陆雅兰不用抬头，都知道这人的表情也没有变化，似乎他真的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垃圾桶，只听，不说，不发表意见。
陆雅兰一愣，反应过来这是在安慰自己，心底的那点苦涩也随之消散。
她笑道：“以后我会护着她，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
夕阳把天地染成暖橘色，姑娘迎着阳光的脸温暖坚定，眸中如星河璀璨，照亮了牧承尧的眼。
他握了握拳，压下突如其来的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