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自己的事耽搁了别人一下午时间，这对陆雅兰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既感动，又隐隐有种负担。
这让她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来报答这份沉甸甸的善意。
天色已晚，倦鸟归巢。一阵风过，带来食物的香味。
陆雅兰自早上吃了几口点心，一整天下来再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此时满大街都是炊烟和饭菜的味道，随着呼吸深深进入肺腑。
“咕——”
早就饿扁的肚子应景地响了起来。
不大的声音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陆雅兰连忙捂住肚子，埋住头，只能看见露在外面的一截脖颈变成了胭脂色。
她偷偷抬眼，见牧承尧似无所觉，脸上的表情动都未动，心下一松，脸颊的温度也慢慢降了下来。
“这都一天了，你也饿了吧，我请你吃东西吧！”陆雅兰征求牧承尧的意见，怕他拒绝，又加了一句：“这么晚了，等你回去都过了晚饭时间，不如就在外面吃吧。”
说完反应过来，恨不得扇自己一下。难道牧家还能短了当家人的饭不成？
牧承尧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好。”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
陆雅兰以为自己看错了，牧承尧在笑？
不可能吧！定睛一看，果然还是一身冷峻。
她正在研究牧大师长的表情，猝不及防听到答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答应了。
“我们去哪里吃？”牧承尧特自然地摆出客随主便的架势。
“额——”
陆雅兰左右看看，有些为难，她不常出门，也不知道请客吃饭的话哪里合适。街道两边有酒楼，也有路边小吃摊，都坐满了人，看起来都很不错的样子。
这让她一时有些难以选择。
“要不——”还是去张祥子记吧。
这个酒楼她印象深刻。
“先生，小姐，要吃饭吗，里面请，这会儿正好有空位！”
陆雅兰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路边迎客的伙计打断。
原来两人正站在一家酒楼门口，伙计听到他们要吃饭，便热情地迎了过来。
陆雅兰抬头，征求牧承尧的意见，见他不反对，便点头，“我们两位，请找个好一点的座位。”
“好嘞！您二位里面请，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刚好有一桌靠窗户的客人离开，这就是咱们的缘分呀！”
小伙计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麻利地报菜名。什么美人肝，水晶肴肉，东安鸡等等，光是听着，就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酒楼里杯觥交错，也不影响伙计说话，三人一直走到空桌跟前，菜名才算报完。
伙计笑得殷切，“您二位想吃些什么，咱这儿山珍海味都有，保准让您吃个肚儿圆还舍不得放筷子！”
陆雅兰有些为难，这里面好多菜她都没有见过，只一道美人肝倒是听回家过年的陆雅竹炫耀过，据说非达官贵人吃不起，即便有身份，想吃也要提前预定。
这儿菜品繁多，她也不清楚牧承尧的口味，若是贸然上了他忌口的食物，恐失了礼数，但牧承尧摆明了客随主便，她也不好过多推辞。
陆雅兰想得愈多就愈加犹豫。
性子里为了照顾别人的感受而想要处处周全到近乎没有主见的一面，在这一刻暴露无疑。
见两人都在等她开口，陆雅兰想了想，微笑道:“我没有忌口的，什么都可以。牧师长，您看看想吃什么？”
随便大法，她熟！
这个姑娘，总是出乎他意料。
牧承尧深深看了一眼有些局促的姑娘，向伙计随意报了几个菜名。
见陆雅兰脸上隐有失望之色，又加了一个美人肝。
果然，这姑娘脸上神情没变，眼睛却亮了亮。
像一只装作满不在乎，实际牢牢抱住食盆的猫儿。
不知怎么的，牧承尧心里痒痒的，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饭菜很快就上桌了。陆雅兰见牧承尧动了筷子，也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好奇已久的美人肝。
鸭胰脏雪白肥美，与鸡脯爆炒，配上红椒冬笋，白红绿相映成趣，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尝一口，鸭胰脏光润鲜嫩，冬笋爽口清脆。
陆雅兰吃了第一筷子就停不下来了，等回过神来，本就分量不多的美人肝已经被她霍霍了大半，牧承尧还一口都没动。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牧承尧是个存在感极强的人，不管在哪里都是人群中最令人瞩目的那一个，可偏偏陆雅兰却三番五次忽略这人的存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陆雅兰自己的事自己清楚。她看着温和甚至有时候显得软弱，可防心重，除了红杏，还没有人能让她放下防备。
她把自己和红杏划在一个圈子里，其他人划在另一个圈子里，用温和体贴作为界限，不允许别人擅自踏入自己的世界。
她关心别人多于别人关心自己，付出的多收获的少，虽然很累但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付出行动却吝惜感情，她才能在和人相处中占据主动，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若是哪天分开了，或者决裂了，也能毫无负担地迅速抽身离开。
不欠别人的，就不会在离开的时候感到愧疚。
这是陆雅兰的处事之道。
牧承尧帮过她好多次，他的善意不掺杂任何利益。这对牧承尧来说也许是顺手而为，对于陆雅兰来说，却弥足珍贵。
这让陆雅兰一定要做些什么来报答，想把最好的东西捧到牧承尧面前来回报这份感动，这也是她总在牧承尧面前忐忑不安，东想西想的原因。
照理来说，陆雅兰更应该处处照顾迁就牧承尧才对，但实际上，从两人见面开始，都是牧承尧迁就陆雅兰多一些。
她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把牧承尧纳入自己的圈子，放下戒备，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照顾。
陆雅兰抿抿嘴，觉得今天一天的尴尬顶得上过去十几年。
她把向着美人肝而去的筷子硬生生转向旁边的饼子，仿佛不经意般催促道：“你也尝尝这道菜，不愧叫美人肝，色好味佳，也不知道谁取得名字，太贴切了！”
姑娘的声音里带着不好意思，脸色也浮现不明显的红晕。牧承尧没有拒绝，尝了一口以前从来不碰的动物内脏。
见陆雅兰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由赞道：“是很不错。”
仅四个字，就让陆雅兰带上了笑意。
真好哄!
牧承尧想到。又夹了一筷子美人肝，觉得动物内脏做好了，吃起来也不错。
牧承尧也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陆雅兰。
他年少成名，如今位高权重，长得也不算差，打他注意的女人自然数不胜数。温婉知性的大家闺秀，独立活泼的女学生，或者艳光四射的交际花，形形色色的女人他都见过不少，也曾有人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故意扮丑，或者出风头。
但这些人都没有陆家二小姐留给他的印象深刻。
初见时，他隔着林子看陆雅兰发疯，纪仓说这姑娘疯了，他却看到那人眼中的绝望和孤注一掷。虽然是以卵击石，用错了方法，但他对敢于反抗的人一向抱有敬意。
麻木不仁的活着，或者孤注一掷的死去，这是每个华夏人正在面临的问题。
他愿意相信，今天能反抗生活的人，他日必定会反抗世界!
再见时，乾云寺中她目光坚定，那英姿飒爽的一枪让他至今回想起来仍惊艳不已，还有后来她帮助李家小姐的样子，干脆果断，与那一身旧式琵琶袄形成强烈反差。
很多人记得乾云寺中那个长满红疙瘩的丑陋女孩，他记住的却是那双明亮的眼睛，和利落的身姿。
从母亲嘴里得知陆雅兰与李秋灵的过往恩怨时，他在这女孩身上又贴上了善良的标签。
母亲有意撮合他们，牧承尧明白，却意外地不怎么抵触。他想，若是一定要找人过一辈子，这样一个勇敢善良的姑娘也不赖。
本想着处理好乾云寺之事后就上陆家拜访，只要他稍微透露一点青睐陆二小姐的意思，陆家那个精明的老太太必然会抓住机会，将孙女送上门来。
却不想回来后俗事缠身，登门拜访的事一拖再拖，直到今天，还目睹了自己看中的人和别的男人的相亲闹剧。
牧承尧有些气闷，却也知道这不能责怪陆雅兰。在他有所行动之前，陆雅兰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这一天的相处，让他推翻了对陆雅兰的所有认知。
她并不爽朗洒脱，会因为找不到话题而忐忑不安；她并不自信，会小心翼翼观察别人，根据别人的反应来做出决定；她也不是一昧的善良，对于伤害到自己的人不会轻易原谅。
陆雅兰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这是一个柔弱到有些缺乏主见的姑娘。
牧承尧清楚地意识到这一事实，却意外地没有被欺骗的感觉。
若不是遭逢大变，谁不愿意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呢？想让绵羊咬人，可比让屠夫拿起屠刀难上千倍万倍。
他见过陆雅兰拿起武器时的利落果敢，见过她反驳别人时的牙尖嘴利，所以在见到她如此内敛，如此忐忑的样子，才会觉得越发有趣。
陆雅兰。
牧承尧在嘴里咀嚼这个名字，这三个字似乎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标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