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美人肝，还属金陵的马兴祥餐馆做得最地道。”牧承尧把盘子向埋头啃饼子的陆雅兰面前推了推。
既然陆雅兰不说话，那就由他开口好了。
“美人肝之所以受人追捧，一则因为政要名人多有赞誉，二则因为这一盘菜需要四五十鸭，若不提前预约，恐难吃到，这才让此菜显得越发不凡。”
陆雅兰没想到牧承尧会忽然开口，说出的话还和他一身冷峻的气质全然不符，不由看着对方呆愣片刻。
“怎么，觉得我知道这些很奇怪？”牧承尧声音低沉了几分。
知道这些不奇怪，忽然说这么多话才奇怪。
陆雅兰没有多想牧承尧怎么突然话多起来，她回道，“只是感觉你应该不是很注重口腹之欲的人。”
“我看你对这菜很感兴趣。”牧承尧意有所指，见陆雅兰又有脸红的趋势，才继续道：“有时候你看到的并不是全部。”
算是给她找了个台阶。
牧承尧看着冷淡，但待人接物一向挑不出错来，是那种很受长辈喜爱的懂礼貌的人。他话少不代表不会说话，当他想要继续一段谈话时，谁都拒绝不了他。
“还有这个。”牧承尧指着陆雅兰吃了一半的饼子，“这许地山饼，是许地山教授根据印度飞饼制作的，更符合国人口味，后受到文人的喜爱，便慢慢有了名气。”
“是嘛！”陆雅兰来了兴趣，不由问道：“不是有句话叫‘君子远庖厨’吗？这许地山教授居然会亲自下厨？”
陆家的男人就从来不会靠近厨房。
“越是有成就的人反而越不在意这些。”牧承尧解释道：“很多名流政要都是老饕，他们不仅会吃更会做吃的，有许多菜就是以他们的名字来命名。比如胡先生豆腐，马先生汤......”
牧承尧指着桌子上的菜娓娓道来，每道菜到了他这里，都能说出几个典故。陆雅兰听得入迷，再看这些菜，感觉他们吃得不只是菜，还有各种社会趣闻和文化传统。
不知不觉她渐渐放松下来，时不时应上几句，遇到不赞同的地方也直白地说出自己的观点，不再一昧附和。
时间一点点过去，等两人吃完，外面已经月上中天。
陆雅兰有些恍然，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两人起身向外走的时候，正好有人从旁路过，不小心撞了陆雅兰一下。那人忙道歉，她表示不在意，抬头一看，才发现对方还是熟人。
卖给陆雅兰串珠的小贩见状笑了起来，露出大白牙，显然他对陆雅兰也印象深刻。
“姑娘来吃饭啊，看在二十块大洋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天黑了就早点回家，出了什么事可就不好了。”
说着他摸摸脖子，感觉有些冷，本能地看向以守护姿态站在陆雅兰身旁的牧承尧，小贩的笑脸僵了僵，“原来有人护着呀，那就没事了，当我多嘴！”
直觉告诉他再待下去有危险，小贩摸着脖子，向陆雅兰挤挤眼，“要我说啊，这个可比上午那个强多了。”
说完也不等陆雅兰说话，挥挥手就快步离开，活像后面有东西追一样。
背影透着一股子洒脱嚣张。
陆雅兰却没有被陌生人关心的感动，她都不好意思去看牧承尧此时的表情。
“这人你认识？”牧承尧仿佛完全忘了他上午还坐在楼上看戏来着。
陆雅兰怕他误会，连忙点头，把买串珠的事说了一遍，脸上的温度也降了下来。
见天色已晚，她客气地道别：“今天太谢谢你啦，这么晚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牧承尧拒绝：“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乱逛我不放心。”顿了顿又道：“我送你回家吧。”
充满磁性的嗓音低沉地响在耳边，莫名带着一股子惑人的意味。
“轰——”
陆雅兰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跟，雪白的肌肤上了一层胭脂，连水嫩的耳垂都染上可爱的粉红，如同在圣洁的幕布上画了一道令人迷醉的红霞，而红霞的另一头直至蜿蜒进衣领里。
她脑子成了一堆浆糊，反复回荡着一句话“我不放心”，只本能地应道：“那，那走吧！”
牧承尧见状，面无表情思考把贯丘同这个军医调在身边当副官的可行性。
陆雅兰迷迷糊糊往外走去，被凳子绊了一跤都毫无所觉，牧承尧手疾眼快，扶了她一把，刚松手，见她又被门槛绊了个趔趄，忍不住皱眉，扶住她的右手没有再松开。
夜晚的街道冷清了许多，两边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没有关门的几乎都是饭馆食肆，喧闹声从门缝飘出来，夹杂着酒香，一路倒也不寂寞。
等陆雅兰回过神来，两人已经站在陆府门外，看门的下人看见二小姐，远远的就要迎过来，见他们还有话要说的样子，又知机地退了回去。
陌生的温度透过袖子传递到陆雅兰手腕，烫得她下意识就想甩开。
牧承尧先一步松开手，解释道：“你看不清路，一路摔了很多次，我扶着你以防意外。”说着把右手背在身后，握住拳头似乎想让掌心的温暖留久一点。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不远处陆府门口的大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晕，他们两人站在黑暗中，贴得近了，才能勉强看到对方的面容，天地间仿佛只有两人，感官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陆雅兰能清楚感受到对方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和呼吸时吐出的热气。
暧昧而缠绵。
这种氛围让她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再呆下去一切都会失控。
陆雅兰胡乱点头，只想赶快逃离。
“我到家啦，这就进去，你回去吧！”话还没有说完，便迫不及待转身向大门走去。
“等等！”
她停下脚步，侧身看着他。
“过几天，我登门拜访。”
“啊，会、会不会太快了！”陆雅兰脑子一团乱，听到这话一瞬间有什么想法飞速闪过，话便脱口而出。
“不算快，本来早就该过来。你救了我母亲，上门感谢才显郑重。”
“啊？哦！”原、原来是上门道谢吗？
她松了一口气，没有察觉到那一点小小的失落。
“你有什么愿望吗？”
陆雅兰沉浸在心绪中，没听清楚，下意识问道：“什么？”
“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一个承诺。”
！
牧承尧是谁，穆家军二把手非他莫属，穆督军的独子在他面前都要退一射之地。乾云寺回来后，陆雅兰特意了解过这个人。
赏罚分明，重信守义，兼具军事才能和政-治手段，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却颇能服众，被各大报纸赞为国内青年一代的魁首。有人认为牧承尧如今虽屈居在鲁、江两省当个二把手，但等穆督军去世，便是此人大放异彩之时。
这一言论还得到不少人赞同。可见牧承尧名声之盛，实力之强。
谁都知道，牧承尧乃是重诺之人，得他一诺，如得丹书铁券，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就有了保一家安康的后盾。
多少人抬着大箱的银元就为了见他一面，不说承诺，便是能得牧承尧一句青睐，那行走全国也不用担心身家性命了。
这样的礼，太重了。陆雅兰有些受不起。
“这，不必了吧，我一个闺阁女子用不着这些，况且，你不是准备去家里道谢嘛，不用再另给回报的。”陆雅兰连连摆手拒绝。
“你是你，陆府是陆府，不一样。”牧承尧的眸子比夜还要深沉，寒星倒映在他眼中留不下半分痕迹。
冷风一吹，陆雅兰打了个寒颤，乱七八糟地想法充斥着大脑，令她头昏脑涨。看着他的眼神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舌-尖充满了苦涩的味道，她不知道牧承尧的这个承诺算什么？
是撇清关系，告诉自己不要痴心妄想，还是单纯地想要表达感谢。
只怪气氛太过奇怪，让她想起了牧太太说过的话，生出不该有的奢念，便开始患得患失，但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地上的泥土哪里敢奢望天上的星星。
陆雅兰扯扯嘴角，无声苦笑。
她不欲多纠缠，可有可无地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两人又在冷风中站了一会儿，相顾无言，陆雅兰说了一句晚安，便率先转身离开，这次她没有回头，身后也没有声音挽留。
牧承尧眉头微皱，感觉陆雅兰好像忽然变得很失落，他想了想，觉得应该是自己的错觉。看着陆雅兰进了大门，他才走向来时的路，身影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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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老太太已经就寝，可躺下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她再一次叫秦妈：“玉莲，二丫头回来了吗？”
秦妈犹如一条幽灵，无声无息地站在床头，“来了，门子过来禀报，二小姐刚进了家门。”
“哦。”老太太安心了，翻了个身准备睡觉，可还是没有一点睡意。
无奈，她又转回来，随意坐起来，带着点埋怨道：“这二丫头越发没规矩了，天都黑了还跟个男人在外面瞎晃悠，这、这不是叫人家看轻了去嘛！”
秦妈就这么站在老太太床前，见她有长谈的意思，便顺势坐在脚踏上，打趣道：“两个年轻人能谈得来，您还不高兴啊，您啊，就是操心太多，又担心两个年轻人看不对眼，又担心二小姐被看轻了去，您看看，这大半夜的都睡不着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