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轻叹一声，往床柱上靠了靠，秦妈帮她掖好被子，以免不小心着了风寒。
“子孙都是债啊，做长辈的就是要替他们多操点心。二丫头的婚事都快成了我的一块心病，若是处理不好，下面几个姑娘的都会受影响。我挑来挑去才选中这个郜家三郎，要是以前，二话不说我就把她嫁过去了，可你看看大丫头现在过得......我是真有点怕啊，怕将来二丫头过得不好怨我。陆郜两家联姻势在必行，他们能处得来，我就放心啦！”
“您一片慈心，二小姐她会明白的！”
老太太似放下了心事，重新睡好，“明天就知道他们相处得怎么样了。等我们两家成了姻亲，以后互为臂膀，桐城那边的粮市就能紧紧攥在手里，亚柏也能松快些！”
说着又催促秦妈：“你也一把老骨头了，快回去休息吧，以后守夜的活就交个下面的人，你好好养着，多陪我几年。”
“我这大半辈子都陪在您身边，猛然间回去也睡不着，再说，您都习惯我伺候了，下面的丫鬟毛手毛脚的，我不放心。您睡吧，等您睡着了我就走。”
老太太不再说话，闭上了眼，不一会儿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秦妈再次替老太太掖好被角，吹灭灯，才悄声离开。
陆雅兰不知道老太太大半夜还惦记着她。独自一人走在曲折幽深的庭院里，除了自己的脚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往日熟悉的景色在夜色中变得狰狞神秘，黑暗里，似乎有东西在窥觑着自己。
深沉的黑夜，孤独的脚步，把一切情绪都放大。
想起红杏的伤，想到明天要给老太太说的事，又想到牧承尧模棱两可的态度，陆雅兰不由头疼欲裂，心情也愈发沉重起来。
好不容易回到宜兰园，看到不远处有亮光，不禁加快脚步，走到小门处，她上前敲门，没想到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每个院子都有自己的小门，配备两个看门婆子守着，大人还好说，像她这种未出阁女子的院子，一到了晚上，小门是必上锁的。今天她不在家，得留门，这没有错，问题是，看门婆子去哪了？
这院门有些老化，开关时会发出吱吱的声响，在安静的夜晚中传出很远，她站在这里半天，要是有人守着，这会儿早该出来了。
半晌，还是没有人过来查看。
陆雅兰皱眉。
大半夜的，也不好现在叫人过来问个一二三，她先抬步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任由院门在风中开开合合，发出刺耳悠长的声音。
一路上没有看到一个下人，直到屋外，见有光透过窗户，陆雅兰心下一松，至少还有人知道给她留盏灯。
然而打开门，屋里没有人，只有一豆孤寂的烛火在跳动。
陆雅兰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呆，准备倒杯水喝，结果茶壶里的水也早就冷掉了，她一边放下杯子一边喊红杏，喊到一半才想起来，今天红杏不在身边。
身子一僵，过了好久才长叹一声。
声音在房内回荡了几遍才消失。
陆雅兰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
有红杏在一边叽叽喳喳，她从来没有觉得屋子冷清，现在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才发现这房子如此空旷。
少了一个人，就少了很多生气。
一般主人没回家，总要有几个下人守着，从进了宜兰园到现在，她没有碰到一个下人，不知道都去睡了，还是守夜的人擅离职守了。
平时有红杏在，处处打理妥当，她没注意到这些问题，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宜兰园的规矩并没有随着钱妈的离开变得好起来。
没有人端水，连洗漱都成问题。
陆雅兰揉揉眉心，起身向下人守夜时呆的耳房走去。
..........
阿草是宜兰园的洒扫丫鬟，平时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因为不是家生子，又不懂得巴结人，最苦最累的活便都是她干。
别的丫鬟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主家八卦或衣服首饰，她就低着头拿着扫把认认真真地清扫，没有人会特意和她说话。偶尔有愿意搭理她的，也是把她当个打发无聊的小玩意，逗弄几下就跑了，时间一长，阿草也明白过来，自己和其他人融不进去，便越发沉默起来。
钱妈离开后，宜兰园的下人们都战战兢兢，就怕二小姐秋后算账，那段时间每个人都埋头苦干，显得老实本分，就怕被抓到错处赶出去。
不过，这些都跟阿草这个处在最底层的人没有关系，她依然每天埋头干活，形容木讷，只不过原来需要四个人打理的地方，因为人少，现在只有两个人打理。
但这对阿草来说问题也不大，反正之前人多的时候，活也是她一个人干的。
过了一段日子，见二小姐没有迁怒他们的意思，下人们放松下来，又固态萌生，为了偷奸耍滑手段频出。
不过有红杏在上面镇着，大家只敢暗地里使劲，没人敢弄出大的幺蛾子，只是苦了阿草这些没有背景靠山的小丫鬟们，沦为斗争的炮灰，被上面的婆子使劲压榨，也只得自个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本来守夜这种事排不到阿草这种最底层的人，但二小姐待人宽和，连带着大丫鬟红杏也不怎么严格要求，所以守夜的几个丫鬟为了逃避差事，就软硬兼施，让阿草替她们值夜，反正只要有人在就好，至于是谁倒无所谓。
今天也一样，值夜的两个人都跑得没影了，只叫了阿草过来顶着。
阿草也习惯了，这里的日子再差也能吃口饱饭，总比待在外面饿死强。
她一直待在耳房不敢离开，预备着热水供二小姐回来了使用，可毕竟白天累了一天，阿草手撑着头坐在椅子上，等着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陆雅兰打开耳房的门，见里面有个瘦瘦小小的丫鬟撑着头睡得正熟，旁边的小炉子上正烧着水，这会儿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看就是等自己等得睡着了。
她没有打扰那个小丫鬟，提起裙摆轻轻走到炉子边，想自己装些热水回去。
阿草睡觉警觉，稍有风吹草动就能醒来，迷迷糊糊中一股风从她身边吹过，她一惊，醒了过来，就看到二小姐正站在炉子旁边。
“二小姐，我来吧！”阿草顾不得整理睡乱的头发，连忙跑过去接过陆雅兰手里的水壶。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陆雅兰记得值夜会安排两个人，只不过她一般晚上有什么事，红杏就处理了，不曾叫过值夜的人。
也许是因为人少顾不过来，便减了人数。
陆雅兰自己找了个理由，对小丫鬟也就是随口一问，谁知——
“两位姐姐让我过来守夜，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阿草老实回答，没有替人隐瞒的意思。
这个小丫头又瘦又小，看着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但说话条理清晰，即便被抓包也不惊慌，要是之前见过，她肯定会有印象。
“你是替别人守夜？守夜不是什么好差事，你怎么答应了？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我一直负责园子的洒扫，没有到小姐跟前伺候过，不认识我也是常理。”阿草先说了自己的工作，顿了顿才说：“两位姐姐没有给我什么好处，只不过谁都有顾及不到的时候，既然她们说了，我帮一把也是人之常情。”
陆雅兰本来都要走了，听到这话却转过身来，接着灯光打量这个面生的丫鬟。
本来只是随便问问，不管这丫鬟说什么，她之后总会查清楚的，却没想到这丫鬟说话这么有趣。
洒扫园子一向是苦差事，春夏还好，要是遇到秋冬，活多天气冷，还没办法偷懒，毕竟大家进进出出都要通过园子，干净不干净一目了然，不但没有油水，而且离主人远，要是没什么机遇，可能一辈子都是个洒扫婆子。
就像陆雅兰在陆家人中处于最底层一样，这个丫鬟应该处于下人的最底层。白天要干那么多的活，谁不想晚上好好睡一觉，既然没有给好处，那么，她过来值夜，可能就是被迫的，而不是出于什么情分。
可这个小丫头既没有选择向她告状，也没有一昧替人隐瞒，而是婉转地向她说出事实。若她无动于衷，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今晚的事，这小丫头也不会得罪人；若她决定好好整顿下人，那这个小丫头的处境自然会变好。
一举两得，还不惹人厌恶，真是聪明！
“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陆雅兰来了兴致。
“我叫阿草，今年已经十七了。”阿草低眉垂目，规规矩矩回答。
十七？十七岁的人却如同十二三岁，可见吃过不少苦。
陆雅兰的眉眼柔和下来，“你什么时候进的陆家？”
“去年年末来的。”阿草一板一眼，问什么答什么。
陆雅兰从刚才就感觉有些不对劲，这会儿恍然大悟，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
若是其他人，见主家询问，一定倒豆子一般说出自己的过往经历，证明自己诚实可靠，在主家面前多露露脸，像阿草这样的，吃过不少苦的人更要哭诉自己的悲惨生活，感谢主家给予新生，要是主家能可怜一些，说不定就能得个轻松的差事。
而阿草则全然相反，真的是问什么答什么，不出声的话都会让人忘了这里还有个人。可看她刚才那一番话，又不是个真正木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