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别说陆家这个无风也要平地里起三尺浪的地方，后院里不知多少只眼睛盯着老太太的院子。
陆雅兰还没迈出福仁堂的大门，“二小姐和老太太起了争执，被关进祠堂”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后院。
二姨太斜靠着椅子，听丫鬟说完打听到的消息，懒懒一笑，漫不经心道：“这二小姐难不成真被鬼迷了心窍？这一出一出的，我怎么越发看不懂了呢。”
陆雅荷一边挑着胭脂，一边听丫鬟说话，这会见二姨太感叹，也迫不及待发表自己的看法。
“可不是嘛，自从赵家哥哥退婚后，这女人就像疯了一样，逮着谁咬谁，连脸面都不顾了，也就老太太护着她，现在好了，竟敢顶撞老太太！哼，有她好受的！”
二姨太本来兴致勃勃地看各色胭脂，听到这话放下手里的东西，看向陆雅荷。
“什么这女人，她是你二姐，懂点礼貌。让人听见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啦！”
说着嗔了她一眼。
眉峰一挑，眼角眉梢尽是无限风情。
她陆雅兰算什么二姐，不过一个没爹没娘的玩意罢了。
陆雅荷扔下手里的香膏，蹭着二姨太坐了过去。
抱着她的手臂撒娇：“这不是没有外人嘛，我也就在您这儿说说。”撅了撅嘴，有些不服气，“她以前像个鹌鹑缩着也就算了，居然敢抓花您的脸，这仇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我非要替姨娘你出口恶气不可！”
说着摇了摇二姨太的胳膊。
二姨太既感动又有些心酸，觉得没白疼这个小东西，也越发觉得陆雅荷这性子必须得扭一扭，要让她再这么下去，谁知道以后会生出什么乱子。
“你呀，给我老实点!”二姨太用指头点了点陆雅荷的额头。
保养得宜的指甲很长，涂着盐城最时兴的颜色，在阳光下显示出锋利的弧度，却在戳在陆雅荷额头时收敛起所有光泽，没有在其白嫩的皮肤上留下任何痕迹。
“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欺负二小姐的嘛。以前就算了，以她现在的性子，你欺负一个试试，当她还是那个鹌鹑呢！”
凭什么要她避开陆雅兰的锋芒呀！
陆雅荷越发不服气了，撇着嘴道：“那叫欺负吗？是她自己太笨，听不懂人话，下人传错话跟我有什么关系！”
让人带给陆雅兰错误的信息，让她大雪天在外面冻个几小时或者穿错宴会衣服，这样的小捉弄在陆雅荷看来根本算不上欺负。
“况且传话的都是三姐找的人，我就是看个热闹，顶多算一个知情不报。”陆雅荷挤挤眼睛，见自家姨娘一脸不赞同的样子，还为陆雅兰说话，小姐脾气上来了。
也不贴着二姨太坐了，气哼哼地又移回原来的座位上，“以前那样也没见您反对呀，就因为她疯了一次，您就吓破了胆呀？”
二姨太颦起眉，陆雅荷也当没看见，继续道：“老太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也没见她怎么管过这个二孙女，结果陆雅兰闯祸了，她倒好，跑过来展示祖孙情深，平白让您担下这个委屈！”
连老太太都敢编排了，这丫头！
二姨太恨不得立马捂住她那张嘴。
陆雅荷也意识到说错话了，忙住嘴，作势扇了自己一下，笑嘻嘻地向二姨太讨饶。
二姨太又气又好笑，一个眼神过去。
冬琴带着其他人弯腰退下，心里打定主意要给好好说道说道，不能让四小姐编排老祖宗的事传出半点风声。
陆雅荷见状吐吐舌头，又腻到二姨太身边，“我就知道还是您疼我！现在陆雅兰不知道发什么疯，竟得罪唯一能护着她的人，趁这个机会，一定要好好报复回来才对，您干吗拦着我啊！”
干嘛拦着你？这是个好问题。
二姨太目光悠远，仿佛透过时光回到了过去。
因为老实人一旦发起狠来，可以连命都不要啊！
二姨太不是很想提以前的事，见陆雅荷巴巴地望着自己，眼底清澈，满是依赖，叹了一口气，主动提起了很久以前她和弟弟颠沛流离的那段日子。
有段时间她们姐弟租住在一户人家，房东是前朝遗老，男主人吃喝嫖赌抽大烟五毒俱全，全靠女主人帮人缝制衣服和房租维持生活。一家子六口人挤在两间房里，其他全部外租，只要有钱就被男的偷拿出去花个干净，日子看着也不比她们两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好多少。
据说男主人年少时也有过鲜衣怒马，人人见了作揖称爷的好日子，前朝没落后这男主人的爹就一蹶不振，颓废度日，家里没有了进项，不久便变卖家财以供花销，等男主人到了娶亲的年纪，家里除了头顶的几片瓦，其他一无所剩。
他母亲做主为他买了个姑娘当媳妇，之后自己也撒手人寰。也许生活落差实在太大，这房东日日惦记着旧日光景，沉迷于五毒之乐，家里的事一概不管，只知道伸手要钱，要是那媳妇不给钱，少不得挨一顿打。
大院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那男人的咆哮和女人压抑的哭声。
二姨太住的那段时间，眼睁睁见着那男的花光了家里积蓄，烟瘾犯了没办法，先后把家里三个闺女卖给人贩子。自始至终那女主人都逆来顺受，只知道哭，从来不与家里爷们争辩。
后来那男的花光了所有钱，又把注意打到小儿子身上。小孩儿才五六岁，被养得白白嫩嫩，见着谁都咧嘴一笑，让人忍不住想逗一逗，看着可讨喜了。
人贩子去的那天，那女主人抱着孩子不撒手，无论怎么打骂都没用，椅子砸在背上不松手，手指头都被掰断了也不松手，摆明了不让任何人带走孩子。最后还是租户看不下去，出来挡了一挡。
人贩子也怕光明正大闹出人命不好收场，就先回去了。那男的点头哈腰地送走人，回来就继续打他媳妇，边打还边骂她血统不纯，生的都是杂种，说要将她一起卖了，买个旗人回来给他生孩子。
女主人抱着孩子就是哭，始终没有说话，租户们想说上两句，也怒其不争，悻悻而归。
谁都以为这女主人逃不过被卖的命运，结果当天晚上，半夜的时候，有人起夜看见房东家的门开着，探了一下头......
“男的被大卸八块，尸块丢的到处都是，女的捂死了孩子，也抹脖子自杀了。”那日的惨状二姨太如今想起了仍然心有余悸。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一声惊叫划破苍穹，皎白的月亮都蒙上了一层血色，人们披着衣服匆匆起床，出来就看到血水顺着主屋门槛的缝隙流了一地，汇聚成一条泛着诡异色泽的小河。
“血流得满地都是，铺盖上、窗子上都是喷溅的血液，肉块混合着内脏，红的、白的搅合在一起，血腥气冲天，整个房间根本没法下脚，谁都不知道那么瘦弱的一个女人，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警局的几个大汉进去瞧了一眼，出来就吐得昏天暗地。”
陆雅荷紧了紧衣服，只觉得汗毛直立，忍不住向二姨太靠了靠，紧紧抱住怀里的胳膊。
是真的被吓着了！
二姨太见状有些自责，换了个姿势，把陆雅荷抱在怀里，像小时候做噩梦吓醒，安慰她时那样一下一下拍着。
之前觉得陆雅荷小，对她纵容的太过，要是不让她意识到后果有多严重，恐怕这性子很难掰过来。
二姨太如此一想，便狠了狠心继续道：“所以说，莫惹老实人。二小姐就是个例子，被欺负的狠了，一朝爆发，全然不顾后果。你以后莫要再去招惹她！”
陆雅荷把头塞在二姨太怀里，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声音闷闷道：“不会的吧，她难不成还能杀了我？”
顿了顿，夹杂着小委屈，“我也没做什么呀，就是稍微拿她逗个乐子，这两年她学聪明了，都不理我啦！”
二姨太见她还不长记性，狠狠地她拍了一巴掌，只是落到背上的力道已经削减了六七分，“她是不会杀了你，她只要抓花你的脸，你的后半辈子就毁了！她要是破罐子破摔，抓个人当垫背的还不容易？”
陆雅荷想说不至于吧，想了想，最终没有说话。
这孩子是二姨太一手带大的，她想什么二姨太清清楚楚，知道她心里不得劲，便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要是由着二小姐嚣张就是背叛你三姐了？”
陆雅荷在二姨太怀里扭了扭，不吭声。
这是默认了。
二姨太就叹气。
她和陆雅荷亲近，一开始目的并不单纯，这些年大老爷的后院越来越满，她的地位却稳如泰山，除了自己有手腕之外，陆雅荷功不可没。拿四小姐争宠的事她没少做。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陆雅荷把她当成母亲，她又何尝不是把一腔慈母心肠倾注在这孩子身上？
以前她不反对雅荷亲近陆雅竹，是因为陆雅竹看着确实不错，活泼大方，谈吐不俗，又有二老爷这样的高官父亲，跟她一起玩，陆雅荷能受益不少。
二姨太知道这两个孩子在一起经常捉弄陆雅兰，但她不在意。二小姐没本事，连亲亲的姐妹都笼络不了，能怪谁？
可后来她发现，陆雅竹身上的违和之处太多，这个人太危险，就有意无意阻止雅荷与此人接触，也幸好二老爷一家长居上海，不常回来，彼此间倒相安无事。
二姨太想着，等再过几年，雅荷嫁了人，关系自然就淡了，两个相距甚远的姐妹，关系能有多好。
但现在出了陆雅兰这样的变故，她不希望直率的陆雅荷搅进这潭深不见底的漩涡里去，就必须把话说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