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可以让，有些事坚决不能让，这涉及到原则问题。
陆雅兰不管赖子骤然阴沉下来的脸，继续道：“我给你两块大洋，是因为我确实撞了你，这是我的歉意，但这不是你敲诈勒索的理由。你死心吧，我不会给你更多钱的！”
眼看到手的钱就要飞了，赖子怎么能忍得住，仗着人高马大就要给陆雅兰一个教训。
结果还没走到跟前，就有人拦在了中间。
“住手！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干什么，真当穆大帅治下的警察局是吃干饭的！”
来人穿着衬衣西裤，戴着眼镜，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挡在陆雅兰前面，背影十分瘦弱。
赖子听到这番话有些犹豫，要是让警察发现他当街敲诈，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但想到拿到钱后接下来的好日子，瞅了瞅书生苍白的脸色，他心一横，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上去就是一拳。
趁书生捂脸之际，用了十成的力又踹出一脚。
赖子已经想好了，这一脚踹过去，这多管闲事的不死也要残，然后趁众人不注意，抢了荷包就跑，只要跑出这条街，谁都抓不住他。
那一脚力度十足，甚至划过空气有呼啸声传来，而书生还抱着脸来不及反应，这一脚要是踹实了，准得出事。
陆雅兰飞快跑过去，想要把人拉开，围观人群也忙上前阻止，可众人反应都不及这一脚速度快。
眼看脸色苍白的书生就要被踹飞，不少人闭上了眼睛。
只听一声惨叫响起，直冲云霄。
有人脸上一热，忍不住睁开了眼。
竟是占了上风的赖子膝盖以下被人一刀齐齐削掉，半条腿飞出老远，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得到处都是，站在最前面的人，不少都成了血葫芦，那赖子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是活不成了。
人群躁动起来。
盐城治安一向不错，自从穆大帅实行重典，当街杀人的事已经很少见了，很多百姓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血淋淋的场景。
一时间，有惊呼着往外跑的，有胆大想凑上前细看的，也有事不关己询问凶手的。
陆雅兰身处中央，不可避免的被血溅到脸上、身上。
她呆愣半晌，回过神来便朝人群中看去。
刚才她没有闭眼，看得一清二楚，在赖子踹到书生的前一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浪人手持太刀，干脆利落给了赖子一刀，随后没入人群消失不见，
哨声由远及近，警察来了！
众人都不想惹上麻烦，一哄而散。陆雅兰来不及多想，拉起似乎还没醒过神的书生，随着人群向巷道跑去。
陆雅兰埋头往前跑，没有注意到书生回头看了拐角一眼。
那里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角，像极了刚才一刀送赖子上西天的浪人所穿的衣服料子。
甩开追踪者后两人在另一条街上停了下来，等喘匀气，互相交换了姓名，这瘦弱书生叫罗城英。
两人脸上身上都被溅了不少血，一路跑来没有功夫去擦，已经干在身上，凝结成了血块，来往的路人边走边看他们，还有人站得远远的指指点点。
陆雅兰惊魂未定，心里自嘲，一天被围观两次，除了她也没谁了！
两人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之辈，猛然见到这么血腥的场面，一时都有些难受，陆雅兰最想做的就是回家好好洗个澡，估计罗城英也这么想。
她感激罗城英出手相助，提出改天请他吃饭，罗城英推辞不过，最后答应下来。
陆雅兰穿得正好是深色褂子，血迹不太明显，只是靠近时会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两人分开后，她找了个地方洗干净脸才悄悄溜回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也许是乾云寺之行太过惊心动魄，她对这次的血腥场面适应良好，洗了个澡，一觉睡到大天亮，又是神清气爽的一天。
......
小姐姐说，华夏餐饮文化博大精深。
陆雅兰算是体会到了。
上次和牧承尧吃了一顿饭，就感觉牧大将军看似冷淡，实际上不难相处。这次和罗城英吃饭，刚开始有些尴尬，毕竟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但等饭菜上桌，话一下多了起来。
罗城英身形单薄，脸色憔悴，眼底下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典型的书呆子形象，没想到说起话来幽默有趣，还会旁征博引，很多奇闻异事听得陆雅兰眼中异彩连连，时不时小小的惊呼一声，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一顿饭吃下来，陆雅兰不仅领略到世界之奇美，还从罗城英手中拿到了一份书单。
上面有报纸，也有书籍，以游记、奇闻轶事为主，让人读起来不会太费力，又能从中找到乐趣，很适合初学者。
陆雅兰都想聘请他当自己的老师了。
可也只是心里想想而已，她现在学习都是偷偷摸摸的来，不敢让别人发现。
此后一段时间，陆雅兰一头扎进书的海洋。除了应付陆家众人，偶尔去看看红杏，其他时间都躲在屋里看书认字。
罗城英特意挑出来的这些书，内容浅显易懂，有些字不认识了，联系前后文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倒是让陆雅兰体会到了迟来的读书的乐趣，学习进度也一日千里。
不像以前，不认识字，也不懂书讲什么，互相影响之下磨灭了她不少学习的热情。
受陆雅兰这种状态的影响，阿草也学着认起字来，不懂的就问自家小姐。两个菜鸡抱团取暖，学习的劲头倒是越发足了。
陆雅兰念叨了好几次，一定要好好感谢罗城英，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这天她从医院出来，红杏过几天就能出院了，她心里一阵轻松，难得来了兴致，便在大街上闲逛起来。
结果头一转，就看到了罗城英。
他看起来越发憔悴了，眼镜都遮不住那青黑的眼窝。
陆雅兰招手叫人，待人走过来，先谢谢他提供的书单，然后关切地问道：“你看起来不太好，生病了吗？”
不怪陆雅兰这么想，罗城英看起来就像个病入膏肓的人，衬衫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荡荡，况且他还在医院门口打转。
罗城英推推眼镜，朝医院门口看了一眼，掩饰住眼里的失望，“我没有生病。”
见陆雅兰清亮了眸子里含着关心，他温润一笑，“不用担心，我就是最近遇事不顺，没有休息好。”
见罗城英不想多说，陆雅兰也没有再问，只是道：“若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但心里也明白这句话多半用不上。
也许是从小接触同阶层的人，第一次见面，陆雅兰就看出这人定是世家大族精心培养的子弟，举止间带着贵气，言辞风趣，见多识广，给人一种落魄贵公子的感觉。
若他背后的家族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她这个闺阁小姐就更没办法了。
果然，罗城英表情没有半分变化，“那先谢谢你了。”
也许是许久没有被人这么关心过了，他内心松动，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叹了口气，“人嘛，总要经历几个坎，过去了就是一番新的天地，过不去了，一辈子也就完了。”
说是感叹，更像是在说自己。
罗城英话里深沉的情绪让陆雅兰不由想起自己，也跟着感叹道：“是啊，不遇到点事，可能一辈子都如井底之蛙而不自知！”
罗城英倏然回首，重新打量起陆雅兰来。
陆雅兰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检查起自己的穿着。
没问题啊！
便疑惑地问道：“是......是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没有，你说得很对!”罗城英笑道:“以前我自视甚高，总以为救得了这个正在沉沦的国家......后来我发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我厉害的人比比皆是，只是......”
罗城英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陆雅兰的阅历不够，看不懂他在想什么，只能猜与他现在的境遇有关，便没有贸然打扰。
半晌，罗城英回神，见这姑娘还傻傻地等在一边，似乎有些无聊，长裙下时不时探出一只脚踩着影子玩。
在他印象里，旧式打扮的姑娘一般唯唯诺诺，对着她们说半天话也不一定能得到回应，若是皱一下眉头，她们就战战兢兢，连话都说不好；而穿着旗袍洋装的摩登女郎，大多高傲任性，下巴永远抬得高高的，只顾自己喜好，哪管别人洪水滔天。
可这个姑娘，一副旧式打扮，眉眼间却疏朗坚定，举止落落大方，很有一股进步女郎的劲，可若说她是新式女性，却又懂察言观色，有错就及时道歉，这倒是很有女德风范。
以他现在的处境，本不应该和任何人扯上关系，可就因为一点好奇心，最后答应了这姑娘的邀约。
搁在几个月前，他完全不会想到，有一天竟然会和一个萍水相逢的旧式女子在街头相谈甚欢。
罗城英不由暗叹，人生真是无常啊！
陆雅兰见罗城英脸色难看，不由转移话题，“对了，你在医院门口干嘛？”
“我在这里等个人，如果等不到，过几天可能会离开盐城。”罗城英没有隐瞒。
“啊你要离开呀！”陆雅兰有些失落，以后有问题又没地方请教了。
她很快调整心态，秉着想要帮忙的态度问道：“你要找谁？我对这里比较熟，也许能帮上忙！”
“他并不常来这里，我也就是过来碰碰运气。”
他得意时人人追捧，落魄时个个落井下石，若是以前的罗城英，即便把整颗心捧到他面前，他都不屑一顾，如今连续两次拒绝真心想要帮忙的人，却让他有些过意不去。
罗城英推推眼镜，问道：“那个书单你看得怎么样了，有遇到问题吗？我可以给你看看！”
陆雅兰大喜，“确实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见罗城英笑起来温润如玉，眉宇间却有愁绪挥之不去，她心里一动，“我最近新学了一个典故，叫妄自菲薄，想把这个词送给你。”
罗城英诧异抬头，陆雅兰看着他的双眼，认真说道：“你不要妄自菲薄，我见识有限，但机缘巧合下曾见过不少大人物，你并不比他们差，你缺的只是时间和经历。”
陆雅兰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她在小姐姐的经历里见过许多只手遮天的人物，而那些人最初并没有比罗城英强多少。
有小姐姐的经历加持，仅有的几次接触让她非常确定这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她不知道罗城英遭遇了什么，才会看起来如此落魄，但她觉得罗城英的人生不该如此暗淡。
罗城英怔愣片刻，假装眼镜滑了下来，用手挡住眼睛，不让人窥视到里面的汹涌起伏。
这种他听惯了的奉承，如今从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嘴里说出来，却意外地让人感到真诚。
片刻，罗城英重新露出笑容，“我们来讨论其他问题吧！”
陆雅兰没有再多说，很快进入学习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