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城英回忆完回国后的经历，自嘲道：“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日/本人的手笔，但我猜测是有的。怀抱一腔报国热血回国，反遭同胞诬陷，落魄之际生出援助之手，必让人感激涕零，很常见的套路。若不是遇上你,他们着急了，那帮人原本的打算应该是等我铺子开不下去，无处可去之时，再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那时候，我别无选择，只能乖乖随他们去日/本。”
罗城英动动指头，想取支烟吸。
他原来没有吸烟的习惯，还是最近接连受到打击，意志有些消沉，才借烟消愁。
牧承尧没有马上开口，罗城英也不着急，有个人肯听一听，他也觉得轻松不少。
牧承尧沉默半晌，声音低沉：“我很抱歉。”
第一句话就让罗城英惊讶地抬起头。
他看向牧承尧。
牧承尧也看着他，眼睛里带着歉意，“若不是我插手，你应该不用直面生死。”
“呵，你在说什么！你觉得要是那些人再来，我能有拒绝的权利？别开玩笑了，如果不是遇到你，我最好的结局就是被带去日/本，一边帮忙壮大祖国的敌人，一边心里羞愧忏悔，最终客死异乡，一辈子都不会有再次踏上故乡土地的机会。”罗城英嘲讽道。
“这对我来说，与死何异？”
牧承尧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他问道：“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罗城英顿了顿，本来想说：我态度都这么明显了，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想抱你大腿？
随即想到牧承尧刚才差点要杀了他的样子，不由端正坐姿，以投奔者的身份回答：“我已经将自己的经历毫无隐瞒地告知您，这是我的诚意。我希望能投奔您，做您的幕僚。”
“不要。”
“什，什么？”
罗城英不敢置信。
他在盐城这段时间仔细考察过牧承尧，此人年轻轻轻就能在毫无背景之下成为两省的实际二把手，脑袋里装的可不是草，南方大总统身居高位日久，不在意他这样的“小人物”，牧承尧却不会不了解他的价值。
本来罗城英十分确定，只要自己开口，一定能得到牧承尧的庇护，毕竟他这样的高级人才走到哪里都被是人追捧的存在，即便遭到人诬陷，但对手也不能否认他的能力。
有他在，根本不用担心养不起军队，只要给他提供一个平台，他就能产出源源不断的财富。
他罗城英就是有这个本事！
却没预料到牧承尧不走寻常路，连犹豫都没有就直接拒绝。
“我说，我不需要你。”牧承尧跟他解释，“我只是一个师长，经济并不是我要关心的问题。”
他气淡神闲，好像早就料到罗城英会惊讶一般，给出的拒绝理由也是张口就出，半点不带考虑。
罗城英有种感觉，在自己之前，牧承尧已经无数次重复过这样的话。
也许是不打不相识，发泄过一场，他反而怎么不着急了，已经找回了平时的状态。
罗城英靠回椅子背，十指相交，以一种放松的姿势打量牧承尧半晌，笑道：“你之前还拒绝过其他想投靠你的人？”
牧承尧没有回答，只给他指了条明路：“你这样的人才，大帅很欢迎，只要他一句话，没有人再敢动你。”
“可是，我看中的是你，我和其他来投靠你的人不一样。”
“哦，有哪里不一样？”
牧承尧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早就凉了，划过喉咙，苦涩在唇舌间荡漾，这个味道让大脑越发清醒，喝完茶，他把茶杯放回原位，杯子嗑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在这个安静的时刻声音仿佛被放大无数倍，敲击在人心上。
此时已月上中天，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会升起来，就又是新的一天。罗城英遭遇生死危机，还被好一顿折腾，按道理这时候早应该困顿疲乏，可他此时神采奕奕，仿佛全副武装的战士面临决斗一般，精神处于极度亢奋之中。
罗城英明白，他要是想留下来，就一定要尽快说服牧承尧，否则明天天一亮，枪击事件传开，穆大帅定会亲自过问，若是没有人出手相助，到时候，什么变故都有可能发生。
他定了定神，试图说服牧承尧。
“别人投靠你，是想借着你往上爬，他们求的是权势财富，无论是谁，只要给他们想要的，随时能背叛你。我就不一样了，我看好你的未来，或者说，我会死心塌地跟着你，为你鞍前马后，借你之手实现我的抱负。你说，我是不是更可信？”
“我来盐城之后，一直在观察你，你出色的绝不仅仅是军事才能，实际上，我觉得你的政/治才能要远远高出你的军事才能，你有一种令人折服的魅力，不管承不承认，你都是天生的领/导者。”
“作为一个军阀，在两省中你的形象几乎全是正面的，百姓谈起你无不翘/起大拇指，即使前段时间报纸对你大肆污蔑，两省的百姓还是不信者居多。如此得民心，这对于任何一个军阀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你却做到了。”
“你若是没有野心，又何必刻意营造自己的名声？”罗城英笃定道。
两军对垒，气势最重要。罗城英此时依旧狼狈不已，经过数番折腾之后，白衬衫想咸菜一般挂在身上，但他坐着这里侃侃而谈，声音如石击玉磬，直发人心。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说过跟你同样的话？世界上聪明人很多，不止你一个。”牧承尧不为所动，没有被激怒也没有刻意解释，只是整好以暇地看着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要想说服我，这些可不够。”
牧承尧就像完美无缺的工艺品，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缝隙，这让熟悉谈判手段的罗城英颇有些束手无策。
他开始分不清楚了，这人真的如他人所说，重诺感恩，绝不会背叛对他有恩的穆督军，还是根本就藏得极深，任千年老狐狸来，也看不穿这人皮子底下到底藏的什么心。
不过——
“眼看穆督军年事已高，他对你的态度，大不如以前了吧，况且，听说你和穆家继承人关系不睦，现在穆督军能容得下你，过个几年等穆少帅上位，他也能容得下你？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你功高震主，又与主君有隙，将来如何，自己没有考虑过吗？”
“你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一大帮追随者，若你现在不提前准备，等将来大祸临头，难道真要引颈待戮？就算你不怕死，全了恩义之名，其他人呢？你的亲人，你的兄弟......还有陆家小姐，这些和你有关系的人会怎么样，你难道会天真地把希望寄托在敌人的仁心上？”
“你很清楚我说得事实，对不对？”
话音落下，室内许久静默。
“啪/啪啪——”
掌声响起，牧承尧不由赞道：“你对我很了解？”
“没错，可以说，我来盐城就是因为你。”罗城英大方承认，自己就是在私下调查他。
换个人可能会对这种行为心生忌惮，可他知道牧承尧不会，这人手底下桀骜不羁的人才比比皆是，根本不会在意他这些小手段。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认真告诉你，大帅对我有知遇之恩，没有大帅就没有今日的牧承尧，我不会背叛大帅，我手里的枪永远不会对准大帅！”
牧承尧颌线紧绷，一半脸在灯光下明亮坚定，表情纤毫毕现，另一半脸陷在阴影中晦涩暗淡，叫别人无法窥视半分，他坐在光与影之间，或明或暗只在一念之间。
牧承尧抬起眼帘，“大帅是大帅，穆浮生是穆浮生，若他知情识趣，我们自然相安无事，若他不放过我，为了兄弟们，我也不会客气！这话穆浮生知道，大帅也知道。”
“不劳你在这里挑拨离间，该准备的我自然会准备，看在我欣赏你的份上，给你提个建议，大帅那里是个好去处。至少现在是。”
罗城英目瞪口呆，没想到年少成名，深谋远虑的牧大将军真如传闻中一般正直清明，更没想到属下有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穆督军竟然还能容忍。
一时之间，罗城英颇有些手足无措，感觉所有人都伟光正，自己才是最卑鄙阴险的那个。
他脑袋转得快，仅呆愣几秒就明白了牧承尧的意思。
会提前准备。怎么准备？自然是安插人手，以防不备之需。
穆督军那里至少现在是好去处。也就是说，以后那里不好了，还有其他好去处。
至于这个好地方是哪里？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
罗城英豁然开朗，彻底对牧承尧心服口服。
把人才送到穆督军那里，也不要求这些人的回报。
一则能减少上位者对他的猜忌，表明自己没有异心；二则能光明正大将人手安插进去，还落个爱惜人才的好名声；三则能得到人才的感激，毕竟在他一个师长手下当幕僚，哪有在督军手下当官来得威风划算；四则，若是将来发生什么，他一朝登顶，也不会落得个无人可用的局面。
罗城英豁然开朗。一箭数雕，高！实在太高了！
他走一步看十步，人家走一步看百步，不服不行啊，这样的人，若是为对手，被人家算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此时黎明已过，晨曦透过窗户照亮室内，斑斑点点的光点落在书桌上，落在两人身上，电灯的光亮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牧承尧没让人帮忙，自己走过去拉灭灯泡，转身邀请道：“一起吃早餐？”
罗城英欣然点头。
看着推开/房门的牧承尧，熬了一晚的夜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背影笔挺，军装上没有任何褶皱，走在前面依旧健步如飞，却会在适当的时候慢下脚步等待他这个病号跟上，沉默中透着妥帖。
罗城英跟在后面，心里彻底安稳下来。
他要实现理想抱负，必定要有人在后面支撑，纵观全国，牧承尧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