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承尧没有作声。
罗城英也不在乎，他更像在自言自语。
“他们一个都没有回来。最小的一个，还没有我弟弟高，最大的一个，还连女人的手都没拉过......人生才走了一半不到，他们的时间就永远停留在了今天晚上......明明不久前还护着我，安慰我说马上就要了，转眼，人就没了......我还不知道他们叫什么，我还想着，以后把他们调到我身边，名字总会有机会知道的......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全死了，一个都没有回来......”
罗城英絮絮叨叨的，想起什么说什么，没有逻辑，也没了平日里的口若悬河，就像得了癫症的病人或神志不清的老人，自顾自说着，不在意别人听不听得懂。
虽然仕/途不顺，理想半途夭折，甚至沦落到卖货为生，但罗城英从小到大背靠家族，自身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有意气之争，有唇枪舌剑，也有明争暗斗，却从来没有担心过身家性命。
他不曾直面过鲜血淋漓的战场，没有遇到过血肉横飞的景象，就总觉得报纸里的枪战、盗匪离自己很遥远，那些动辄身首异处，横尸街头的新闻，他从来都只是看看，从不曾联想到自己。
因此，在察觉到自己可能有危险的时候，他也不大在意。
敌人会忌惮他、利用他，却不会想取他性命。这是罗城英笃定的事实，然而今天，五条人命把他拉出了安全区，告诉他，这个世上，没有谁绝对安全！
一直以来苦苦支撑的罗城英，在淋漓的鲜血面前，终于崩溃了！
“他们全死了，为了保护我全死了！”罗城英一遍一遍重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五个染血的面孔刻在心上，时刻提醒着他，这是他的罪孽。
“我知道。”
牧承尧终于开口了，风轻云淡下蕴藏着波涛汹涌，一旦开始将势如雷霆，摧毁一切，可惜这时候的罗城英完全没有察觉。
“你明知道危险，为什么只派他们五个人？”
牧承尧平淡的态度激怒了罗城英，他猛然抬头，倾起上半身直视牧承尧，愤怒低吼，复杂的，无法言说的情绪一股脑喷泄在对方身上。
牧承尧食指扣上枪套，来回几次，表面上依旧不为所动。
他的沉默让罗城英尚算理智的头脑就是一懵，滔天怒势夹杂着极度悔恨从胸口烧起，很快蔓延至五脏六腑。
那五个人死了，为了不让长官为难，他们生生掐断了那一丝活着的希望，死前没有发出一颗子弹，而他们用生命维护的长官，冷漠之极，毫不在意他们的死活，仿佛死掉的是路边的蚂蚁，连屈尊降贵扫视一眼都不屑。
“如果，如果你多派些人，他们都不会死！他们死了，你就是罪人！”罗城英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牧承尧，眼球外凸，血丝布满眼眶，脖颈处青筋暴起。
忽然，他想到什么似的，古怪一笑，压低身子凑近牧承尧，眼睛紧紧盯着，不错过牧承尧任何一个动作。
“你想招揽我？你想招揽我又怕我不乐意，就用这五条人命让我明白自己的处境，让我明白，除了你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是不是？你要给我留下一个深刻的教训，你要我向你摇尾乞怜，你要先吓破我的胆，收服我，让我彻底为你所用，是不是？那五条人命，就是打破我心理防线的工具！我说得对不对，牧大师长．．．．．．呵，上位者的手段，真是恶心透顶．．．．．．呃．．．．．．”
罗城英话没说完，就被牧承尧一脚踹了出去。
不等他爬起来，牧承尧已经扼住他的脖子，慢慢收紧，此时杀气铺天盖地而来。
无视罗城英挣扎的四肢，涨紫的脸，牧承尧俯视着他。
“那是我的士兵，我的！”
“他们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为了一个混账玩意葬送性命！”
“我不会让我的士兵白白去送死，我也不会让我的士兵毫无价值地去牺牲！”
“你太小看我了，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牧承尧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不一样的情绪，哪怕只有一丝，也能轻易让人感受到他的沉重，仿佛负重前行的旅人，每次抬脚都要用尽全力，每次踏地脚下都会留下深坑，他沉默不语，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也不屑向任何人诉说，只朝着目标坚定前行。
如果有人胆敢冒犯，利刃必出。
空气越来越少，罗城英只觉得卡在脖子上的大手有千斤重，无论他怎么反抗都无济于事。
他真的会杀了我！罗城英想到。
“你得明白，你的命在我眼里一钱不值！要是可以，我真想杀了你。”说完牧承尧狠狠放手，站了起来。
罗城英蜷缩在地上，抱着头，犹如死了一般，一言不发，只是从那偶尔耸/动的肩膀看出，他在哭泣。
过了很久，沙哑的嗓音响起：“抱歉，我为刚才的迁怒向你道歉。”
罗城英侧躺在地上，还是一动不动，“是我自以为是害死了他们，我一时无法接受．．．．．．我没有意识到日/本人会真的杀了我．．．．．．我自作聪明地向你隐瞒了一部分事实，我以为那些不重要．．．．．．我怪不了任何人，我只是无法接受让别人替我付出代价．．．．．．”
说着说着，他说不下去了，沉默半晌，最终说道：“我很抱歉，刚才是我口不择言。”
“你该道歉的不是我。”牧承尧看都没有看他。
罗城英捂住脸，似哭非哭。是啊，这五条人命，是他这辈子都洗不掉的债。
罗城英自责，牧承尧何尝不是。
在饭馆时，他就意识到罗城英有所隐瞒。比如松本太郎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比如本该敌对的浪人为什么会救他？
聪明人交流习惯了不刨根掘底，罗城英没有说，牧承尧也没有问，况且他也不是很感兴趣。
却没想到正是这聪明人之间所谓的默契，造成信息缺失，导致他判断失误，最后白白葬送了五条人命。
整个宅邸灯火通明，却无半点喧闹，窗外暗影浮动，有虫鸣偶尔响起，更衬得室内死一般的凝重。
两人都是出类拔萃之辈，初闻噩耗的自责悲痛经过短暂地发泄已被强按下去，都很快冷静下来。
牧承尧又变成了那个心思深沉，不苟言笑的青年将领，“你隐瞒了什么？”
罗城英从地上爬起来，捂住肚子坐回椅子，刚包扎好的伤口经过一番折腾又裂开了，洁白的绷带很快染上粉红，疼痛让他迅速冷静下来，开始整理思绪，缓缓开口。
“我说的都是真的，只不过有一部分没说。当时家里替我打点好了一切，我上任就行，却不想我早就被人盯上了......”
罗城英在美国学的是经济学，他当年的硕士结业论文《从宏观和微观方面论证亚洲国家经济发展前景》以华/夏和日/本为例，阐述了实业救国，以经济带动国家发展的方法/论，曾在欧美学术界引起巨大轰动和广泛讨论，消息传到国内，当时各大报纸争相报道，称他是华人之光。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时我已经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那篇论文，阐述了我的救国理念，我希望有识之士能重视它，能按照我提供的措施实施下去，我敢保证，只要五年，这项政策就能给国家带来巨大改变。可惜的是，国内各派系忙着窝里斗，这种短期看不到效果的政策并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真正重视它的，是日/本人。”
“日/本人运用我的法子，三年时间把一个县建设到省级的繁荣程度，这让他们看到了我的价值，当我博士结业准备回国时，接到了来自日/本内阁大臣的亲笔信，邀请我以顾问的身份去日/本，和他们一起建立我心中的理想乡。”
“信里言辞恳切，承诺政策实施过程以我为主导，还再三邀请我去看看那个县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惊喜，说实话我有一瞬间心动。谁都希望自己的理想能变成现实，而日/本方面把这个实现梦想的钥匙交到了我手上，不需要我多做什么，只要答应下来，就什么都会有。但思考再三，我还是拒绝了。”
“当时我没有直接拒绝接洽人员，只是说离家几年，不忍亲人思念日久，现已完成学业，想先返乡探望父母，随后再做决定。那时我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盛情难却，不好直接拒绝，想回去后和长辈商量一下，再委婉拒绝才显郑重。”
罗城英苦笑道：“幸亏父母把我教得好，叫我能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现在想想，若那时候我直接拒绝，按照那些人的一贯手段，我可能上不了回国的船，会被直接绑去日/本。我的教养在我不知情的时候救了我一命。”
罗城英回国之后才发觉中日矛盾日益尖锐，又亲眼见到日/本浪人嚣张跋扈，在街头打死/人后利用治外法权脱罪，这让他彻底打消了念头。在家稍作休整，他就在长辈的安排下前往南方政/府做事，期间日/本驻北平领事上门接洽，被他正式回绝了。
罗城英以为这事就算完了，高高兴兴去上海赴任，准备大干一场，却在工作的第一天就坐了冷板凳。
在落灰的角落坐了半个月，见真没人搭理他，罗城英意识到出了问题，便主动出击，千方百计才打听到，在他来之前，大总统刚和日/本商人签订了一批军火订单，随后，秘书处便透出消息，说大总统在办公室发脾气，罗家这种骑墙派令他非常恼火。
老大传出态度，下面的人自然夹紧尾巴，哪怕罗城英天纵奇才，也不敢有人离他太近，就怕被当成炮灰。
罗城英不死心，想方设法蹦跶了几次，想让上面的人看到他的价值，奈何没有人敢为他得罪大总统。
罗城英手里没有权利，也没有机会，几次下来也算看清了大总统对自己的态度，想着继续留下来只能坐冷板凳，便开始物色新的投效势力。
却不想成了完美的背锅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