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雅兰猝不及防之下被抱了满怀，不由一愣，刚想推开就听见耳边悠长的叹息，如深海鲛人直抵人心的吟唱，又如百年老人见证世事的沧桑，悲伤而喜悦的低吟让陆雅兰身形一滞，原本因为不习惯这种热情想要拒绝的动作便改为生疏的回抱。
单平卉摸爬滚打十年，洞悉人心的本领早已练得炉火纯青，短暂失态之后很快便调整过来，感觉到陆雅兰像安抚婴儿那样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这种笨拙而充满善意的安慰让她的心又软又热，来到盐城后的种种不自在终于彻底消散不见。
她低低一笑，能见到老朋友，这一趟糟心的旅行就物超所值了！
低沉而婉转的嗓音在陆雅兰耳边响起，如山魅精怪勾人心弦，只听笑声就能想象到女子的万种风情与千般妩媚，陆雅兰瑟缩一下，忍不住想推开她卉卉姐。
单平卉先她一步放手，转而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调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除了个子，其他一点都没变啊！”
眼前这双蕴含着万千星辰的凤眸与陆雅兰记忆中盛满笑意的双眸重合在一起，许久未见的陌生感消散殆尽，陆雅兰找回了小时候相处时的感觉，听到这话便道：“哪有，我也变了好多，只不过没卉卉姐你变化大而已！”
语气里带着几分感叹和不自知的撒娇意味。
年少时的感情最纯挚不过，无论过了多少年，经历过多少事，回头再看，依旧忍不住会心一笑。单平卉如此，陆雅兰也是如此。
当年单平卉离开，陆雅梅忙于繁忙的功课，不久便许了人家，偌大的陆家宅院里只剩下陆雅兰形单影只的身影，没有人护着，天真活泼渐渐深藏在坚冰之下，不敢再轻易示与人前，活得越来越麻木。
这段日子，与其说陆雅兰变了，不如说她释放了天性，重新挺胸抬头做人了。
单平卉摸了摸陆雅兰的头发，像无声地安慰。转瞬十年，再见已物是人非，就连藏在深闺之中，看似一如往昔的小妹妹，看起来也经历了不少事。
她拉着陆雅兰坐下，“不是想听我的故事吗？回神了！”
陆雅兰立马双眼炯炯地看着她，眼底藏着期待和兴致勃勃。
单平卉暗笑，还说自己变了，这幅想听故事的小狗狗模样倒和以前一模一样。她和一旁拄着下巴看热闹的陆雅梅对视一眼，讲起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离开盐城后我无处安身，最后去了上海，那里风气开放，女子也能找到养活自己的工作，幸好我识得几个字，几经周折后找到了一份抄书的活，算是安定下来。后来我自学了英法的语言，开始为别人做翻译，因为有些场合女翻译比较吃香，几次下来，找我陪同交际的人越来越多。这些年，我认识了几位贵人，在交际场上也算吃得开，现在过得还算可以。我这次主要是陪客户过来，等过几天就要走了。”
单平卉说得风轻云淡，十年时间不过短短几句话就完了，听的人却心潮涌动，想问的太多，一时反而不知应当从何处说起。
陆雅兰张了张嘴，想问她，这些年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为什么不联系她们，还想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但话到嗓子边上，又咽了回去，卉卉姐没有主动提起，她便没有必要为了满足好奇心再揭开伤疤。
她看着单平卉一身前卫时髦的打扮，问道：“那卉卉姐你现在是交际名媛了吗？”
她的眼里只有纯粹的好奇，没有半分鄙夷轻慢，单平卉心下一安，笑容更加柔和，“名媛倒算不上，只不过大家都愿意给我几分面子罢了。”顿了顿，带着点自嘲地说道：“十年前，我可从没想过会干这个！”
除了上海，其他地方把抛头露面，频繁出入舞厅的靓丽女子统称为交际花，带着鄙夷的色彩，实际上名媛和交际花还是有区别的。名媛出生高贵，容貌佳，才学好，情商高，无论走到哪里都受人追捧，出入社交场合是因为兴趣或者为了实现自我价值，而交际花不仅要才貌俱佳，还会成为某些大人物的情/人以维持高昂精致的生活。
两者从根本上来说，追求是不同的。
如今有些场合必须要女伴陪同，奈何有才有貌又愿意出门交际的女子毕竟不多，这样一来，从小培养起来的书寓女先生或者长三堂子的文伎就很有市场，许多高级酒店常年都有交际花入驻，以满足客人的不时之需。
因此提起交际名媛，好多人印象里就是浓妆艳抹的跳舞女郎，这个词也带着挥之不去的风尘气。
单平卉自己就在这一行当，当然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其他人怎么样她不在乎，但她不希望陆家两姐妹对自己有误解。
陆雅梅嗤笑一声，“你不仅没想过，你还把人家给打了！”
陆雅兰也嘿嘿笑起来，显然也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有一年吴老爷去北平，几个月后回来，身边多了个妩媚的姨太太，据说是应酬时找的临时女伴，几场交际下来吴老爷觉得和这位女士越聊越投机，在她身边才算感受到了什么叫心意相通，便死缠烂打地把人求娶回来。
吴老爷待这个姨太太如珠似宝，不但冷落了后院，连自己的儿女都顾不上了，那时候的吴卉卉被家人惯得无法无天，见母亲天天哭泣，烦躁的不行，就恼恨上了那女人。
三人一合计——两个大的干坏事，陆雅兰懵懂地跟在后面跑腿，把人家堵在角落打了一顿。
女人哭哭啼啼告到吴老爷那里，要讨回公道，结果吴老爷半分犹豫都没有，直接斥责了女人，没有惩罚吴卉卉半分。
单平卉轻叹：“是啊，从那时我就知道，男人啊，不管在外面对着女人说再多甜言蜜语，最重视的还是自家血脉。”
陆雅梅睨了她一眼，一语双关道：“你清楚就好！”
对女人来说，这个行当充满无数诱/惑，如果不想让自己陷进去，就要时时警醒着。陆雅梅这话可能不太好听，但也是为她着想，单平卉自然不会计较。
作为上海滩排的上面的人物，单平卉知识储备庞大，每天都要不断吸收新的时政消息、政要八卦，无论别人说什么都能接上。她身处纸醉金迷的世界，看尽世间繁华，给窝在盐城的这俩土包子科普起上海来，自然信手拈来。
陆雅兰听得眼中异彩连连，许多东西她虽然从报纸上看到过，但到底不如单平卉绘声绘色的讲述精彩。什么受人追捧，堪称大明星的月份牌小姐，什么花国总统，简直让她大开眼界。
陆雅梅虽然尽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耳朵却也悄悄竖了起来，听得也越来越入神。
两姐妹时不时发出“哇”一声，超级捧/场，让单平卉兴致大起。平日里在她看来很普通的东西，此时与好友分享起来原来这么有趣，讲起来也越发卖力，力求能借助语言就让友人能想象到那样的景象。
一个说，两个听，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单平卉说的口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才发现茶碗已经空了，原来一旁的丫鬟也听得入神，忘了续水。这么一打断，陆雅兰两人也回过神来。
陆雅兰水润明亮的桃花眼快瞪成了杏眼，眼中波光粼粼印着阳光，充满向往，“真好啊，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好玩的东西，真想有一天去看看。”
说着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暗了暗。
陆雅梅没说话，像拍鹏鹏和品品那样拍了拍陆雅兰的背。二妹羡慕向往，求而不得的东西，却是三妹唾手可得，毫不在意的东西，父亲能做到这种份上，也着实让人无语。
好在陆雅兰很快就回过神来，又笑了起来。也许是想到有趣的事情，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隙，带着点傻气的笑容配上那个厚重的锅盖刘海，整个人都显得憨憨的。
单平卉见状捏着陆雅兰脸上的肉肉，笑话道：“就你这样的，到上海被卖了还会帮着人家数钱。不过，你要是真想来上海，我随时欢迎，我家地方大，住下一个你足够了。”
陆雅兰丧气地趴在桌子上，“别再诱/惑我了，这根本就不可能嘛！我都不知道这辈子会不会有机会去上海，卉卉姐你真是太帅了，花自己的钱，做自己的主，我就不行了，只领着那么点月钱，做什么都要长辈同意才行。”
末了又感叹一句，“这次你来得刚巧，我在大姐家还能见着你一面，要是在家里，你连陆家的门都进不去！”
不用想都知道，陆家那古板老太太是不会允许她这样的女子进陆家大门的。
单平卉用食指点了点陆雅兰脑袋，“你不是很聪明吗，怎么连这个都想不到？哪有那么巧的事啊，是我想见你，你大姐才想办法把你扒拉出来的！”
陆雅兰一怔，不由摸了摸脸颊。那里的伤基本上好了，要是上点粉，谁都看不出来有疤痕。说起来这次来大姐家常住，她提前也没收到通知，她以为是大姐和老太太约好了，只是没有告诉自己，现在看来是真的事出突然。
两人都对对方这些年的生活感兴趣，很快便说笑起来，谁都没注意到一旁陆雅梅若有所思的模样。
说着说着，单平卉忽然想起什么，顺嘴提了一句：“对了，最近上海滩出了个风头正盛的交际花，普一出场就叫人打断了找她麻烦的女人的腿，一战成名，又狠又毒，据说老家就在盐城。”
“啊！”陆雅兰惊呼一声，急急问道：“这么厉害！不会找你麻烦吧？”
单平卉就笑，语气轻柔却充满了强大的自信，仿若君临王座的女王，意气风发，不容任何人置疑，“想什么呢！这一行有竞争不假，可到了我们这个地步，从来不会缺生意，没必要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伤了和气。况且，就算她傍上了竹青帮的马爷，能随意欺负一下弱小，遇到我还是得缩着。上海滩那么大，比马爷厉害的比比皆是，当我这十年白混的吗？”
陆雅兰眼中几乎要蹦出小星星了，这样的单平卉，就是她梦中一直想成为的样子。
放下担心，她这才想起来问：“那个女人叫什么呀？”
“李秋灵。”单平卉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什么！”陆雅兰惊讶，陆雅梅也抬头看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