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们还真认识？”茶杯都端在嘴边了又放下，单平卉有些讶然地挑挑眉。
陆雅兰是真没想到还会再次听到李秋灵的消息。当日乾云寺之变，李秋灵的遭遇所有人都看到了，根本瞒不住。
世人对弱小总是过于苛责，尤其当受害者是女人时，这种责难更会放大再放大，总会有类似于“苍蝇不叮无缝蛋”，“一个巴掌拍不响”，“怎么别人都好好的就你出事了”之类的荒唐言论将受害者包围，明明已经遭受了一次伤害，还要在家人朋友处承受再次、三次伤害。
她后来专程打听过。
李秋灵被带回李家后，就有族老说她玷污了李家门楣，要求沉塘以证清白，再加上李秋灵嚣张跋扈惯了，以前得罪过的不少人在她出事以后都跑来落井下石，当时她的处境简直糟糕透顶，好在李家父母是真的喜爱这个女儿，硬生生顶住了压力，对外宣称送她出了国。
却没想到她竟然跑到上海滩当起了交际花。
陆雅兰心里一时间说不出的复杂。对这个人，她没有一丝好感，但同为女子又同经历过乾云寺之变，李秋灵的遭遇又让她心有戚戚，不由生出几分感同身受。虽然不知道李秋灵为什么没有出国，但如今世道本就对女子十分苛责，当交际花，对李秋灵来说应该算是不错的选择吧？
陆雅兰神情怔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忘记了开口，陆雅梅就详细说了李秋灵的事，毕竟这事当时闹得很大，很是充当了一段时间上流太太们聚会时的素材。
单平卉听完后拨弄着艳红的指甲，垂眸不语，半晌，才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她倒有福气！”
相似的命运，她落得个众叛亲离，险些丧命的下场，李秋灵的亲人却始终不离不弃。单平卉狠狠闭了闭眼，按下澎湃汹涌的心潮，再睁开眼，又是风轻云淡。
她无视两人暗含担忧的目光，指着陆雅兰道：“我进门时就想说了，你又不是你大姐，她都做娘了邋遢一点就算了，怎么你这个快二十岁的大姑娘穿衣打扮也这么不讲究呀？看看你这厚刘海，真是白瞎了这张好看的脸！还有这衣服，人家三十岁的人都想着怎么年轻怎么打扮，你倒好，可劲了往大里折腾！你可真是心大，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嫁不出去......”
来了来了，心情一不好就到处找茬的卉卉姐来了！一次性把人都得罪光，可以的，这很有当年吴卉卉的风格。
陆雅兰被喷得无地自容，一边掩面低头任骂，一边在心里腹诽，我这是看你可怜才牺牲自己让你出气的。
陆雅梅就没这么客气了，直接开怼：“什么叫邋遢？我哪里邋遢了？哦，就你这幅一步三扭，勾得男人连魂都没有的样子才叫打扮啊？”说着抬起做工精致的袖摆，“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才是我们的东西，是瑰宝，就你那崇洋媚外的德行，还好意思说我！”
“哎，说你缺点呢就认真听着，别人只会背后嘲笑你，可不会像我这样良言逆耳，说你是土包子还不信，现在女孩都这么打扮，你这样的装束走在上海大街上，简直比国宝都稀奇！”单平卉也不甘示弱地喷了回去。
陆雅梅：“这里是盐城不是上海！”
单平卉：“你穿得厚实不嫌热，还不允许别人凉快一点！”
两个姐姐你一言我一句，越怼越起劲，弱小无辜又可怜的陆雅兰夹在中间没有发言权，还要接受来自姐姐们的双重嘲讽。
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年少懵懂，肆意飞扬，盐城的大街小巷充满了她们的欢声笑语，每当姐姐们吵架，小小的陆雅兰就默默缩在一边，以免被战火波及。不管她们吵得多凶，说了多少狠话，第二天又会重新和好，手拉着带着小跟班撒欢了四处乱跑。
十年已过，众人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可某个场景，某个瞬间不经意间又将人拉回那些过往，熟悉到想让人落泪。
单平卉吵得口干舌燥，终于停止了这种幼稚没有营养的行为，陆雅梅也没有乘胜追击，只嘲笑一句：“你这会儿可比刚才阴阳怪气的样子顺眼多了！”说完也端起茶碗猛灌一口。
单平卉摸摸眉间，嘴角再往上翘了一个弧度，她看向陆雅兰，陆雅兰一缩，忍不住抱紧弱弱的自己。
单平卉哭笑不得：“你缩什么，我不骂你了！我是说真的，你有没有想过换个打扮，精致的妆容可是提升女人魅力的不二装备。”
陆雅兰有些踌躇，她看了陆雅梅一眼才道：“老太太不喜欢旗袍之类的新式衣服。”
单平卉追问：“那你自己想不想嘛？”
陆雅兰捋了捋厚重的刘海，“我想的！”
“只要你想就好！”单平卉打了个响指，“衣服不用换，先给你换个发型，把你这张脸完全显露出来。我这次来盐城带了化妆师，改天让她过来，给你设计个发型，保证你又美又仙，只要出去露一面，第二天上门提亲的人就能踏破门槛！”
陆雅兰“噗”一下笑出来，“卉卉姐你就会逗我开心，说得也太夸张了吧！”
单平卉一愣，瞪了陆雅梅一眼，后者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
单平卉上前摸摸陆雅兰头毛，带着怜惜道：“可怜的孩子！”还从来没有被人夸过漂亮吧。
顶着陆雅兰不解的眼神，她也没有多解释，只道：“过几天我要陪着人出席一个宴会，等宴会结束就给你好好捯饬一下。”
结果这话说完的隔天，陆雅兰也收到了牧承尧送来的宴会帖子。
无所事事整天在陈家混日子的单平卉听闻消息后，立即带着自己的化妆师给陆雅兰来了个形象大改造。
陆雅兰不太明白，牧承尧怎么会想起来带她参加西式宴会，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她都不是适合的人选。殊不知，她的疑虑，也是牧承尧一开始的疑虑。
盐城枪击案发生后，封城将近一周，城门才重新打开，调查结果也公布于众。不出牧承尧意料，这件事最终以警/察局长贪污渎职、勾结盗匪，已被革职查办作为结案陈词。
盐城的警/察局长算是跟着穆大帅的老人了，能力不足又过于圆滑，极擅长溜须拍马，同时期共过事的将领提起他都一脸不屑，但这人有个优点，就是对大帅忠心耿耿，虽然贪但到底有底线，如此大帅才把他放在了警/察局长这个位置，让他处理盐城内部纠纷。
目睹枪击案的人不在少数，那帮人的来历很快就被查了出来——都是日/本人，穆浮生和日/本人来往密切也不是秘密，聪明人转一转脑子，就知道这里面必定有穆浮生这位少帅的事。
大帅若不是为了保住自己儿子的地位和名声，也不会因为区区渎职，就放弃跟着自己一路拼杀过来的死忠。
军政/府内一帮子人精嘴上没说什么，但心底还是隐隐约约产生了兔死狐悲之感，忍不住暗地里嘀咕，有朝一日穆浮生若是上位，两省又该何去何从，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替罪羊。眼光长远的人，开始担忧两省未来。
一群大佬们按部就班工作，闲时邀几个同僚朋友小聚一下，一切看似正常，可底下却暗潮汹涌，一股看不到却实实在在存在的不安开始慢慢笼罩住所有人，犹如静水流深，只待一个时机，激烈翻滚的漩涡将会把所有人拽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穆大帅很快察觉到这种不安，他为儿子处理烂摊子之际，也不由生出来英雄迟暮，力不存心之感。
为了安抚属下，他吩咐七姨太举办一场宴会，邀请盐城官员和滞留在盐城的各界名流参加。
宴会是西式风格，要求携带女伴，以往遇到这种宴会，牧承尧的女伴要么是自己母亲，要么就是坐着盐城头把交际花交椅的谭笑笑。
帖子一送到牧家，牧太太就去找儿子，“承尧，这次的女伴你准备怎么办？”
牧承尧正在办公，即便在家里，他依旧穿着整洁的军装，修长结实的双腿裹在黑亮的长靴里，因为天气炎热，只穿着白衬衫，扣子扣在最上面，挡住了喉结，整个人显得禁欲而冷酷。
见母亲推门进来就是一句问话，没有要阐述前因后果的意思，牧承尧不由放下笔，捏了捏眉心，眼神扫到母亲手里的请帖，问道：“大帅要举办宴会？”
虽是疑问，语气却无比确定。
牧太太晃了晃大红的请帖，表示肯定，“怕是为了安抚人心。”
牧承尧脸上没有一点意外，“您不跟我一块去？”
“我去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爱去那种场合了，这次你找别人吧！”牧太太把请帖放在书桌上准备离开，转身之际见儿子居然还在沉吟，又回过身，“还有什么好想的，女伴人选除了雅兰还有别人吗？”
见牧承尧不答话，牧太太气道：“你该不会真打算找别人吧？以前就算了，现在既然准备定下来，那就不能再给别人钻空子的机会，而且这次的宴会用来介绍雅兰，不是很好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听母亲的话，好像他以前经常让别人钻空子一样。
牧承尧踟躇片刻，说出自己的顾虑：“陆雅兰她......看起来胆子不大，我担心她不太适应那样的场合。”
牧太太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的事，带着惊叹上下打量了自己儿子好几圈，才自言自语般感叹道：“我从来不知道我家这个居然是个憨憨！”
随后看向牧承尧，教育道：“你担心雅兰胆子小，那你见过她失礼吗？没有吧！不管陆家怎么样，她家的女孩子站在人前都是落落大方的。雅兰总要出现在人前的，不是现在也会有以后，你总不能护着她一辈子吧。况且我们两家都通过气了，你也算是有未婚妻的人了，你不带着自己未婚妻出席，竟然要找那些交际花，传出去陆家怎么想，雅兰怎么想！”
平时儿子太懂事，不用她管，今天好不容易抓到来之不易的机会，牧太太哒哒哒一通说教，可算过足了做长辈的瘾，最后她做出总结：“女孩子心思细腻，容易多想，你又是个闷嘴葫芦，光做不说，这样很容易引起误会的。所以遇到和雅兰有关的事多想一想，或者直接开口问，知道吗？”
见儿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牧太太也不在意，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书房，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没有了牧太太叽叽喳喳地声音，书房里又恢复了静默无声。牧承尧拿起笔重新办公，许久却没有落下一个字。
他叫卫兵进来，吩咐道：“把这张帖子送去陈府陆二小姐手里，就说我邀请她作我的女伴，宴会那天会去接她。”
“是！”卫兵接过帖子，然后行礼退下。
牧承尧这才重新埋头办公，嘴角勾起不甚明显的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