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呆滞了好长时间。我的眼睛是睁着的,思维是活的,但也是晕眩的,就像打了麻药一样,我感觉过了好长时间,我才从这种状态中醒来。
我一直能看到东西,但视觉是不存在的,像一个没插电的摄像头。
“诶……”好渺远的声音……——
“诶!!”这一声,直接让我坐了起来。
“好了,你回来了?”是那个女生的声音。
我看到那个女生了,她叫…程柔荑,好的,我的脑子还能用。然后接下来,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很艰难地,我挤出了一个问句:“回来?我哪儿也没去啊?”
“你没有做个梦什么的?”
“没有,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难道我睡着了?过了几个小时?有五个小时吗?”
“没有几个小时那么夸张,你可能也就躺了一两分钟吧。”
“可为什么?——我感觉过了不止五个小时?——阿嚏!”我冷不激灵地打了一个喷嚏,头皮上传来刺骨的寒冷,这让我的思维真正活跃起来:“你刚才往我头上浇的是什么东西?麻醉药吗?为什么这么凉……”
我喘了口气。
这时,她开口说话了:
“我刚才往你头上浇的,只是一瓶冰水而已。”
“可是你…为什么?你故意的?——阿嚏!!!”这一声喷嚏,把我头上的水都震了起来。
“我是故意的,但我没想害你——反之,如果我不往你头上浇冰水的话,你会更难受,那时候可不只是打几个喷嚏那么简单了。你还记得刚才那种让你抱头倒地,就像脑子要被烧坏的的感觉吧?我可告诉你,那可只是最轻的,如果我出手再晚一点,你可能就要抱头撞地了。来,说,“谢谢姐姐”。”
我把头抬起,盯着她,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行吧,我相信你,我也不斤斤计较。谢谢姐姐…你是比我大吗?啊你不是说你现在是在2018年吗?好吧,你的确比我大,行,姐姐。”
“哎呀,我好不习惯啊,咱们俩还是直呼其名吧。”说完,她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很奇怪,这一瞬间,我竟然看到她脸上浮现出的一丝疲劳和狐疑,但很快就消失了,也再也没有出现过。、
……
猝不及防地,我们陷入了沉默中。
她抬着头,看着昏暗的黑夜,星星一颗也没有,但是月亮还是折射出它本该拥有的光芒,柏油马路都被楼房的遮挡分割为黑与白的裁剪,似乎还有蓝色,也许是天上掉下来的。
这一次,还是我来打破沉默吧。
“为什么?——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你只是问了我几个问题,我的脑子就会像要炸了一样?”
“嗯,你问到点上了,我的价值在此刻才能有所体现……这是一个现象,我把它叫做“记忆过敏”。”她的嘴抿了一下,然后又说道:“你其实从这个我给它起的名字可以看出来,你刚才那种表现其实是一种“过敏现象”,但不一样的是,这里的过敏原,是一段记忆。”
接下来还是她的话:“你应该知道过敏是怎么产生的吧,这可是八年级生物的内容:免疫功能过强,然后还有“非己”成分入侵人体对吧?那么好了,你产生“记忆过敏”,首先是因为你大脑中关于记忆的“免疫功能”过强——这不是件坏事,你可以理解为你很聪明,主观意识很强,信念很坚定,能坚持冷静思考,被人打麻药后不会说出什么丢人的事——你的脑子很好用,这是你产生“记忆过敏”的第一个原因,然后——”
她深呼吸了一下。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的话,她从她的书包里又掏出了一瓶冒着凉气的矿泉水,但她却没喝,也没倒在头上,而是贴在眼睛上,轻轻说了一句:“让我缓一会儿,我快喘不上气了。”
我实在看不出冰敷眼球和换气之间有什么联系,但这个方法似乎很管用,因为只过了不到5秒,她就把那瓶水从脸上拿了下来。她睫毛上都沾着水滴,眼睛亮得出奇——
“我还是,慢一点说吧。“记忆过敏”不只是你脑子的“免疫系统”功能强就能实现的,它还需要“过敏原”——类比法推理一下,你知道“过敏原”应该是什么吗?”
“……我感觉你在逗我玩儿似的…你不是说过吗,应该是一段记忆,但是这应该不是自己的记忆,我觉得有可能是其他人植入的……哎?怎么这么耳熟?——!这不就是那个谁,那个什么什么诺兰,就是拍过《致命魔术》的那个人,他不是好像在2010年拍了一部那个谁,那个李奥纳多!对,那个李奥纳多演的片子,那个片子的设定不就和这个几乎一模一样吗?那个片子叫什么来着……”
——“克里斯托弗·诺兰,2010年的《盗梦空间》,你想说的是它吧?”
“对,对对对!电影里面那个日本人不是让小李子去给那个高富帅植入记忆吗,他们行动前,那个汤姆·哈迪演的那个人,就是演过《毒液》的那个人演的那个人不是说过吗,“植入的记忆必须非常简单才行,必须得让那个高富帅认为是他自己产生的这段记忆才行”,还有,里面每个人做梦的时候,脑子里都会有潜意识来进行保护——我觉得,我刚才之所以觉得脑子要炸了,就是我的潜意识在和那些原本不属于我的记忆在打架,就像人体的免疫机制一样,所以,你说的“记忆过敏”,其实和感冒,发烧什么的都差不多吧——只不过难受得要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来,她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嘴角上闪动着若隐若现的微笑。我知道,如果我再继续说下去,我很有可能会手舞足蹈起来——我没有必要让她认为我是个急于表达自己且轻浮的小孩子,所以我不再说话,等着她的回答。
“其实你解释的已经很到位了,但是如果要用《盗梦空间》来打比方,还是有些地方不太能对的上——我就问你这么一个问题吧:你刚才脑子里出现的那些本该不属于你的记忆,难道是我给你下药,然后通过一个机器连到你的梦里,然后再把那些记忆写到小纸条上,在放到你第几层梦境里的一个保险箱里面的吗?还有,你可能没发现,其实我们现在的时间是正常的,如果我要那么做的话,即使人的大脑在梦境里的工作效率是在现实的几倍,那么时间也不够啊——我记得他们是坐着从巴黎到洛杉矶的航班,好像十来个小时呢。”
她这一段话有很多细节可以挖掘。我感觉,其中她说这段话最明显的意图,就是要证明我刚才那种“记忆过敏”的现象不是她引起的,好像在逃避责任的一种感觉?但是我也可以同时明显地感到她在暗示着什么……她还说“我们现在的时间是正常的”,这句话特别的奇怪,这可以证明她有可能知道时间异常的原因,或者说她能够感受时间的异常变化……一堆奇怪的信息摆在我面前,每一条似乎都能理出头绪,但它们互相缠绕,互相干扰,让我好不容易理清的思绪又乱了。结果就是,我没听懂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
“啊?!你没有听懂吗?”
“我觉得你跑题了。你刚才说我用《盗梦空间》打比方不是很恰当,那么就说明你所认知道的…“记忆过敏”,这个东西还有其他的一些小细节,你应该说说这些小细节。”
“其实我刚才说的那段话已经告诉你了——没有人给你植入记忆,我记得我只是问了你几个问题,问了你几个关于“既视感”的问题后,你就有了这种现象。”
接着她就不说话了,歪着头看着我。
她在等回答吗?
有一个答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但那么简单,我有点不太相信,可能说出来会被嘲笑一番。
当然,但我还是说了:
“那些记忆,是不是本来就是我的?”
“对!你真聪明!”她抿了一下嘴,眼睛眨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但是我高兴不起来。
为,为什么啊?
不行,我得问一下:
“如果真的是我的记忆的话,为什么我会对我自己的记忆…过敏?”
……
她没有说话,又是抬头看着月亮。
好吧。
那我也看看月亮,管他呢……
……
——“其实吧”!突然的一声,差不多有80分贝,因为路灯下站着那两个人都朝这儿看了一下。
——“我靠”很奇怪,我被她这一声“其实吧”吓得够呛,差点坐着栽倒。
她把脸转过来,很惊异地盯着我:“你不会是被吓到了?”
我能说什么呢。
“是的。”
突然好尴尬,我需要赶紧转移话题:
“你想说什么?这么突然?”
“你刚才不是问,为什么你会对自己的“记忆”过敏吗?我想我知道几个原因:
首先啊,最简单的,就是你失忆了。”
“最简单的?”
“对。原先的记忆被你的大脑认为是入侵的记忆了,所以它们会打架。就像你的身体会定期清除衰老死亡异常的细胞一样——唉?这样说好像不太对,应该这样:把你的一个肾割下来,然后等伤口愈合再接回去,那时候做手术有可能成功,有可能失败,而相对于记忆来说,曾经的记忆在大脑里找不到位置了就会被排斥,就会出现“记忆过敏”的症状。这是最简单的原因了。”
我感觉,这个不是。
“但是,我和你说,那些记忆是没有条理的。我都不知道它们应该出现在哪里,因为我过去一周两周的事,每天都干了什么,我记得很清楚。这些记忆连时间都有,我可以保证,在那些时间点,我绝对没有干过那些事。”
“你竟然可以保证!那你其实没有失忆,那么就是第二个可能了……”
她用手托着下巴,看着我,又说道:
“那真的是你的记忆,只不过,不是现在的这个你罢了。”
……
她盯着我,眼睛里的蓝色汹涌澎湃。
“啊?!什么意思啊?”我停了大概有两秒钟,然后说出这句话。
她也停了一秒钟,顿了一下,又笑了起来,莫名得生硬,但那种生硬也是转瞬即逝的,她说:
“这个,对不起喽。这个就不是我能解释得清楚的东西啦!这应该是物理学范畴内的,我最擅长的是生物,理科中的文科嘛!我身为一个女生,可能也就生物好一点了,其他的数理化,真是想不明白……”
我眼看着她把话题越扯越远,我也不知道她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反正我是不会再问问题了,先让我好好想想,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想明白……
我第一时间就得出了一个结论,就像是第一感觉一样。但我还是继续思考,想得出一个更为合理的解释。然而,接下来,我的大脑就停止思考了,一片空白。
那么,我目前只能接受这个结论:
我来到这个我不熟悉的世界,我能来到2016年,我能遇到他们,不是意外。我也许有着什么使命,甚至,那个给我这个使命的人就是我自己。只不过,不是现在的我而已罢了。那些没有逻辑的记忆,是他留给我的线索。
但我连我摊上什么事儿都不知道。我感觉自己好没用,但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程柔荑闭上眼睛,躺到了人行道上。
那么,我也躺。
当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很唐突地出现了,泥土、阳光、郁金香、郁金香花海、风、花海上的波浪。
这是我从没见过的场景。
我还感到,我的身后有瀑布,但是风却往前吹去。
我低下头,泥土上有一滩水,我发现我的脸上有灰尘、泥土、干掉的血迹、几道划伤、郁金香花瓣、郁金香花粉。
为什么?
不过,好美,美到不属于这个世界。
“嘿!”
有人,就在我眼前。但阳光就像刚破碎的琉璃,放出耀眼的光芒,我看不见。
风变得越来越小,我越来越觉得,我不该属于这里,我还没有在这样的一片海洋里存在的资格。
“嘿!”
“嘿!”
越来越远,越来越亮。这一点都不现实,我不敢继续待在这里。
……
“嘿!”
我被这一声“嘿”唤醒,不如说是被吓醒的。
是程柔荑,她躺在我的旁边,一只手摇着我的衣角,一只手遮在眼睛上。
“他们正在叫我们呢,咱们快过去吧。”
我把头转向路灯。
——“喂!快点儿!你们过来看!”
那是从路灯下传来的。哟,看来“纸片双人组”有什么惊奇的发现了呢。
“哦。”
我站起来,刚迈出一步——
我又蹲下来,以最小的力度拽了拽躺在人行道上的她的衣角:
“走吧!”
她把遮在眼睛上的手臂移开,眼睛睁开,看了我一会儿。一只手突然抓住我的另一只手,站了起来,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我向前拽去。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用跑的。
距离那盏路灯明明只有不到25米,但我感觉我跑了1354米。奇怪又明显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