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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为什么我们要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4.

我刚才对着电话说“奶奶不会有事”那句话,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空气有些刺鼻,甚至夹带着烟花的硫酸味。冷风也刮过脸庞,像扇了我两个响亮的耳光。

脸和心,生疼。

“谢谢主任,麻烦你了。”吴爸语气异常镇定。

“不用。你们还是商量一下到底怎么办吧,手术的利弊刚才已经给你们分析过了。最后是否手术,决定权还是在你们那里。现在患者马上要进ICU,你们去收拾一下她的衣物吧。我一直都在办公室,你们有事可以随时找我。”主任说完朝我点了一下头,扶了扶眼镜,走进了办公室。

临近春节,医院应景地挂上了很多红灿灿、大大小小的灯笼,又在树干上和灯笼间缠绕了一串串很小的白色霓虹灯。天快暗下来的时候,门卫就会拉下电闸,一棵棵树从远处看来,像一粒粒被蜘蛛网包裹的圣女果,让人感到窒息。

黑夜完全笼罩下来,医院瞬间就亮起灯来,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节日的气氛。灯笼和霓虹灯的光线很是耀眼,盯着它们若是多看上几眼,会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

平时最安静的地方除了ICU,就是我们的康复室。逼近深夜的医院,ICU更是静得让人可怕,这里是最接近死亡的地方。很多人被推进去的那一刻,就注定即将和我们告别,只有极少数运气好到离谱的患者,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再被推出来。

而大多患者的家属,就像“胜利者”的绝对“支持者”一样,日以继夜地守在ICU病房外,等着他们。就算他们心里很清楚,其实患者的灵魂已经浮游到了天花板,他们也会坚持让患者靠着机械的呼吸机,维持着生理上一起一落的呼吸。

就正如现在睡在ICU办公室旁边那间空屋地上的家属一样。

“周泽蓉的家属?”护士在窗口前喊道。

看见神情呆滞李阿姨,我帮忙应声:“来了。”

吴叔叔把李阿姨从墙角搀扶起来来,我赶紧去了窗口。

窗口里面的护士向我们交代:“患者现在要脱下全身的衣服和除掉所有的配饰,ICU二十四小时都供应暖气,你们不用担心患者会着凉。待会你们就清点一下,签字拿走吧。明天来探望的时候,记得要拿一些成人尿不湿。还有,每天的探望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八点二十,其余时间一律不接受探望,这样会打扰患者休息,你们来了也没用,所以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

“麻烦你搀李阿姨去坐一会,我给我姐打个电话。”吴叔叔从黑色大衣里掏出手机,往走廊那边走。

吴梦的大姑、二姑还有三姑陆续风尘仆仆地赶到,事发突然,都面带一张惊恐慌忙的表情。

吴爸把刚才医生对我们说的话又几乎原封不动、一字不漏地转述给姑姑们听,像极了在给平级的领导做一场工作上的陈述。

吴爸是家中独子,头上三个姐姐。在爷爷去世后奶奶把以前的房子租出去,在每个孩子家住三个月,这样就可以凑满一年。

这下出事刚好是住在吴梦家。

到底怎么办?

大姑稳重,一直没说话。二姑吵着闹着说一定要手术一定要治下去。三姑唯唯诺诺噙着眼泪,问大家还要不要咨询一下医生的意见。

我陪李阿姨在凳子上坐了许久,她似乎要比刚才好很多了。

“要不我们。。。。。”吴爸刚开口。

李阿姨打断了吴爸:“几位姐姐,我想说两句。”

“妈是在我家摔倒的,平时吴力单位事多,总忙,是我在负责照顾妈的生活起居。我和吴力从来没有留妈一个人在家待过,这段时间恰好赶上春节前,市委来检查我们单位的年终总结工作,是我鬼使神差地加班,没有及时回家。妈摔倒都是我的责任。”

姑姑和吴爸都没有说话,三姑用手背擦了擦眼泪,伸手按住了李阿姨的胳膊,“没事,不怪你,哪家都有个意外。平时你和吴力对咱们妈怎么样,我们都看着呢,别怪自己。”

李阿姨温和又平缓地说道:“刚才吴力也给你们说了妈现在的情况。我在你们赶来的时候想了很久。我的建议是,放弃治疗。”

放弃治疗?!

我们大家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从凳子上“嗖”地一下站起来。

大姑像职场精英领导一样,冷漠地、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李阿姨,内心独白好像是“我给你留够时间,我看你接下来还有什么台词给我交代。”

二姑摇着头断断续续地嘟噜着:“怎么可以这样啊,她是我们的妈啊。”

三姑刚才还放在李阿姨胳膊上的手,渐渐地垂了下来。此刻,只有吴叔叔没有任何表情和肢体语言。

“让她说下去。”吴爸语气平缓,简单几个字散发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李阿姨继续说:“我现在和大家的心情一样,都迫切地希望妈能够尽快地从ICU出来。可是,刚才医生说得很清楚,妈动不动手术都不会醒来的。与其让她现在做手术,下不了手术台,还不如让她在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休息着。”

这时,窗外的灯笼异常红亮,它们的投射进来的光,印在李阿姨的头发上。一丝一丝的,印得通红。像琉璃,像烈日,像红藻。她完全不像刚才那般惊魂失魄,她笔直地站在吴爸身边,就像一棵白杨挺立在巨大的梧桐旁边。

让我想起了舒婷的《致橡树》: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在我还和吴力谈对象的时候,我的妈妈就对我提起过咱妈。她说,‘周泽蓉谁不认识啊,我们邺荆市最有名的护士长。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每天准时去医院上班,从来不请假不说,还免费帮好多乡下来看病的患者治病。她那年到党校来接受市政府颁给她“邺荆市先进工作者”奖的时候,我看她,啧啧啧,太精神了,感觉有用不完的力气。你不知道我们那个时候,很少有人能够领上政府给予的奖励,可招人稀罕呢。’”

“后来我嫁给吴力。吴力告诉我说,妈一年到头都很节约。你们小时候家里穷,爸又经常出差,常年都和你们不在一块儿。妈以前悄悄对吴力说过,‘他们都说我精神好,有用不完的手脚力。其实我拼尽全力地干,就是不想让别人瞧不起咱们,不让他们因为我男人没在身边就看不起我,欺负我的孩子。’”

说到此处,吴爸和大姑都低垂了头,二姑也不吵不闹非要问个为什么了,三姑的眼圈又是一阵泛红。

“爸走了之后,妈住在我们家里。别人家住个老人都觉得是个负担,出个门什么的总感觉不放心。但是,妈在家闲得没事儿就帮我们打扫卫生。我们忙的时候,她也不要求非要给她煮饭。她有时自己煮,有时下楼随便吃点什么,可带上来的东西比她自己随便吃点的饭菜更丰富得多。孩子们回来的时候还背着我们,偷偷给他们零花钱。”

“妈辛苦一辈子,节约了一辈子。她把最好得都留给了我们。刚刚你们来之前,妈进去了ICU,脱光了所有的衣服,现在在里面躺着。”

说完,李阿姨正对ICU大门,她抬手指了指又垂下来。接着说:“像一个婴儿一样,就像我们,就像你和我刚刚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都一样,赤裸着。她现在脑子里也许放着小时候被她妈妈宠溺的片段,想着和爷爷谈恋爱的时候,回忆着带着你们那段苦涩的时光。然而,我们却要忤逆医生的意见,强迫撬开她的脑皮,拿着尖锐的剪刀和冰冷的铁线在里面缝缝补补。我知道都是我的错,都是今天我忙着加班回家晚了,妈才会摔倒,这都得怪我。可是,我们不要去打扰她,好不好?让她安静地休息会,好不好?求你们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的嗡嗡声,以至于那句的“求你们了”,还是我望着她,看嘴型听出来的。

大家都红了眼,几位五六十岁的老年人在ICU外面讨论着一位八十六岁老人的生死去从。

我却以外人的身份在旁边注视着这一幕幕如剧情般的发生。

此时,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也许很多年后,她依然会祥和平静的躺在老家那张阴暗潮湿的床上,闭上已经深深凹下去的眼睛,仿佛在睡觉一样,同我告别吧。

我觉得嗓子发干,就像被谁一把捏住了喉咙似的,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赵主任神出鬼没地从办公室钻了出来:“我不会说这位家属那么深刻的话,但是我以医生专业的角度和站位,支持她的观点。”

大家都望向他,像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在很远地方突然亮起了一盏启明灯。二姑和三姑的眼神比刚才吴爸和吴妈的眼神还要灼热,感觉下一秒赵主任的眼镜片就要被她们盯得熊熊燃烧起来。

赵主任和刚才一样,把眼镜往上推了一下,说:“患者家属,我很理解你们现在的心情。每一位来到ICU的患者家属,都几乎会问我们同样的问题,就是患者什么时候可以治愈再出来。有时候,不幸遇见横蛮的暴发户家属,他们还会抓住我的衣领对我说,‘你他妈的,快点给我治,老子有的是钱。’但其实,我和你们心里早已经有了底,进来了就相当于半步踏进了鬼门关。”

“当然,我们肯定都是在尽力地治疗患者,我们也有和你们同样的愿望,就是把他们再给推出来。但是,你们母亲的情况刚才我也说了,你们知道什么是‘过度治疗’吗?就是指超过疾病实际需求的诊断治疗。也就是说,你们的母亲现在只需要安静地休息,不想被人打扰。很残忍地说,不管是让她躺在里面静养还是动手术,她都不会醒过来。”

彻底静止了。

ICU的大门外、走廊上,一切都静止了。就像一场很凄美的电影,男女主角各自说完对白,导演很满意地喊了一声‘咔’。所有的声音、背影、肢体语言、行为细节都被打断,然后静止了。

时间被放慢,被拉长,甚至连走廊尽头卫生间里面没有拧紧的水龙水,缓缓地滴下一滴水的声音,大家都能听见。

吴爸打破了这静得可怕的画面,说:“你们先回去,现在也探不了妈。明天早点再来商量吧。”

5.

今天,是一个难得有暖阳也很平常的一天。

灯笼依旧在树干上面挂着,岿然不动。偶尔吹过一阵风,铺在地上的银杏就会又多一层,满满当当地覆盖着医院悠长的小径。医院的窗户上贴了很多诸如“新春快乐”的大红色窗户贴,兴许是昨晚门卫按领导要求,赶时间贴上去的吧。

这番景色如果放在我和吴梦曾经念过的大学,肯定会有大一的小学妹在上面踩踩跳跳,又蹦又舞地欢脱着,就像我和吴梦在大一那样,看到北京的鹅毛大雪一样,都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巴。然后她火速抡起地上的雪球朝我砸来,我免不了和她干一架。

或者,在黄昏时分,绝对会有大三的老哥们搂着低年级的学妹,在厚厚的银杏叶上慢慢走着,说着我和吴梦路过时候不小心听到的肉麻恶心的话,然后她马上又学着老哥们的样子,搂着我的肩膀。故意粗着嗓子把刚刚不小心听到的情话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一遍,直到我挣扎地说我掉了比银杏叶更厚的鸡皮疙瘩,她才会放开我,然后一下子跑到我很远的前方,转过头来朝我做一个鬼脸。

可医院即使铺满一地的黄金,我想也没有人愿意放慢脚步去瞧看一眼吧。

患者家属从天刚擦亮的时候,就急忙忙地拎着饭盒往病房赶,直到深夜才会满脸倦容地出医院大门。

急急忙忙往医院赶得,还有吴梦的姑姑们。

吴家商量的结果还是在中午的时候出来了,吴爸和姑姑们拉上我又去咨询了一下赵主任的意见。赵主任像个机器人一样,又把昨晚的话重复了一次。最后,让家属做决定。

大姑无可奈何地站在办公室外面,面色凝重地向大家宣布,尊重李阿姨的提议。

吴叔叔依然沉默不语,李阿姨一直垂着眼皮看地板,像做错事的孩子般拉耸着肩膀。

而我,终于如释重负。

6.

但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就像写完一篇冗长的作文一样,是时候画上一个句号了。

大年三十。

他们提前商量好今晚的探视时间是由吴爸和吴妈来。李阿姨魔怔了一样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眉头狠狠地皱着,像一条被拧得变了形的毛巾。

吴爸在蓝色的塑料凳子上,不停地抽烟。被当做烟灰缸的矿泉水瓶就快要被抽到底的烟头覆盖,瓶里面的水被烟灰浸得发黄。

平时温和的李阿姨和话不多的吴爸,像两只地震前池塘里头的鱼,莫名焦躁不安。

我站在旁边说:“阿姨,别急,就快到八点了。马上就能进去见到奶奶。”

我只能说着不起丝毫作用的话,我想,如果吴梦此时在的话,她肯定会过去拉住李阿姨,然后像她妈一样不耐烦地说,“妈,你快别走了,怎么你这个年纪都还静不下来啊。”

想起她小大人的模样,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上去。吴梦不在身边的时候,遇到有趣的事情我总爱一个人傻乐着,对着一本病例或者一条牵引带就莫名笑起来。科室里面的同事都说我有臆想症,我都是笑笑不说话,这些只属于我和吴梦共同经历的往事,当然要等到某一天她亲自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再亲自跟她一起回忆。

“周泽蓉患者的家属,在吗?”

“周泽蓉患者的家属,在吗?”

这几天快到探视时间,护士都会站在ICU门口,不紧不慢面无表情地喊着家属的名字。她拖着长长的声音,像一只被人拎着脖子的鹅,明明样貌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懒散的样子和中年妇女一样。

但是,刚才的声音明显比前几天更急促。

吴叔叔和李阿姨同时转向门口,答应着“来了。

“你们赶紧进来,患者呼吸困难,心跳加快,已经休克了。”

他们俩对视了一眼,在门口慌忙换了一次性无菌鞋套和帽子,换鞋的时候还撞了彼此一下。

我站在门外,感觉时间已经静止了,外界好像被按了静音,仿佛经历了整整一个通宵。

我似乎看见ICU的门缝慢慢地渗出一条条绵长的彩带,它们缓缓地流淌出来,停留在我的脚下。然后越来越多,将我的膝盖淹没,再徐徐上涨,挟裹我的后背,缠绕至我的胸口,没到我的嘴巴,最后,遮挡住我的鼻腔。

动弹不得。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缓缓打开。李阿姨的一颗眼泪还挂在一下子就布满许多眼纹的脸上。

“走了。”

她没有多说一句话。

奶奶也没有。

背后站着依然沉默的吴爸。

此时,窗户外面升起一朵偌大的烟花,“蹦”地一声绽开了。等我们转过头去看的时候,空中只留下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痕迹往下滑落,最终,迅猛消失在窗前。

像流星,像青春。像年华,像生命。

转瞬即逝。

7.

哀乐就如同空气中弥漫的细小浮尘一样,穿过耳膜再渗透进入大脑,死死地附着在脑细胞的毛细血管上,让我昏昏欲睡。

追悼会设在殡仪馆最大的一家“安详厅”内,门口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黄白花圈。

追悼厅的前端放着案台,上面摆满了油腻的肥肉。肥肉被细细长长的红色贡香插得满满当当。

案台后面,奶奶就安详的躺在冰棺里。和推进ICU那晚的容貌没有多大的区别,就像睡着了一样。

冰棺正中的顶上,挂着她微笑慈祥的黑白照片。

尽管已是深夜,还是来了许多悼念的人。大部分是吴爸的同事和平时联系紧密的平级单位领导。

他们进来的时候,大多神情肃穆。或者朝吴爸吴妈微微笑笑,点头示意,然后会非常注意地马上收敛笑容。

吴爸会把他们领向案台前上三炷香。

客人们小心翼翼地扶好点燃,眼光直直地望着头顶上的黑白照片,凝视大概两三秒,再对着冰棺弯腰九十度,毕恭毕敬地鞠上一躬,站在旁边的吴妈和姑姑们也会回敬一个端端正正的九十度。

有些和吴叔叔差不多年龄和穿着的男人,像是单位的一把手。会对着吴爸客气的说:“老母亲这个年纪也算是喜丧了,节哀顺变啊。”然后,伸出手拍拍吴爸的肩膀,以示安慰。熟络的朋友会更仔细地关心奶奶去世的原因,再惋惜地摇摇头,也说着一些宽慰人心的话。

一连串的客套礼仪走完之后,吴爸或者来帮忙的下属就会领着他们入座。

客人们大多组团到达,领导一般是两口子,同事和朋友就是三五成群结伴而来。他们上完香,转过来会环视一圈大厅,目光迅速锁定熟悉的面孔,然后朝他们走过去。

打麻将的打麻将,嗑瓜子的嗑瓜子,剥花生的剥花生,吃糖的吃糖。像一场热闹的茶话会,很少有人安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做。

只有吴梦的奶奶,在墙上微笑着安静的看着这一切。

真是懂礼貌的世俗大人们啊。

大厅烟雾缭绕,男人们在深夜都会抽上比平时多出一倍的烟,地上的瓜子壳和烟头还有泡面佐料的垃圾袋散得到处都是。不讲究的客人随意踩过去,垃圾还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像秋天快来的时候,梧桐树下全是知了脱下的灰白透明蝉壳和早已经枯萎又糜烂的叶子,一脚踩下去,就化成零零散散的碎片。在凛冬到来之前,凌冽的寒风会把它们吹得四分五裂,再消失不见,永远不见。

谁都不知道脱下壳的知了飞去了哪里。

谁也没有心思去关心棕黑色的梧桐叶明年是否还会变成浅绿的嫩芽。

就如同今晚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为了一位方才寿终正寝的老人,挂着厚重的黑眼圈抛弃了温暖的真丝床单,衣着讲究而来,就像是参加一场久别重逢的同学会或者出席一次大型的商业活动,消遣着深冬寒冷而难熬的时光。结束后,再各自回家,过着周而复始的生活。没人会关心明天你会去做什么,以后的日子是否还会再联络。

想到这儿,我就越发觉得我和吴梦在进入社会之前的那份单纯友谊,更显得珍贵。

“来吃点吧。”

吴爸把泡好的方便面递到我的手里。

“太晚了,这附近也没宵夜,就将就吃点吧。这次多亏你帮忙,麻烦你了。”吴爸朝我点头,他对人说话总带着官腔,让人有种不可接近的感觉。

我拖着我的鱼尾纹朝他笑笑。

“要不你回家吧,我让小张送你。”

“不用了,叔叔。明早就是奶奶的追悼会,都这个时间点我就不回了。明后天恰巧赶上我休息。你就别管我了,您也赶紧去休息一下吧。”

他没有推辞:“那我就不管你咯?”

凌晨一点,客人陆陆续续走了。人声鼎沸的大厅渐渐变得安静,安静再渐渐变得静谧,只剩哀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荡。

像催眠曲。

我把头枕在臂弯里,望见坐在门口的李阿姨。

坐在她身旁的大姑从抽屉里拿出本子,记录着客人的礼金,以便日后回礼。二姑在检查烟是否充足,保证明天来的每一位男人手上都能拿到一包。三姑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拿着毛笔写写画画。

倒是李阿姨,神情恍惚,一言不发。

正好迎上角落里我的目光,她才从木讷的眼神中迟缓地抽离出来,起身走向我。

拿着吴爸的衣服,盖在了我的后背上,有种淡淡的说不上来的味道。

“娇娇,你看我都傻了,还忘了你在这儿。”她的声音柔和,像春天和煦的暖风。我趴在桌上,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不要紧阿姨,没事儿的。这几天您也挺累的。别太内疚,明天奶奶下葬后,你回家好好休息。”

这感觉如此熟悉,像是大一时候我看见缩在椅子里低落沉吟的吴梦一样。

我们开始闲聊,“娇娇,看见你就像看见梦儿在我眼前一样。你俩的眼睛都那么大,像双胞胎。”

“你说要是她现在能在我身边多好啊,我可以靠着她的肩膀就像小时候她枕着我一样。老了,我不中用了。”吴梦和李阿姨说话表情很像,我恍惚觉得就是吴梦在我面前。

“哪有阿姨,你看着特别年轻,特别有气质,真的。”我可以竖起我的三个手指头,对着墙上奶奶的照片发誓,我绝对没有说恭维的话,我保证。

眼前的李阿姨,眉眼和吴梦相差无异。黑色清淡的眉尾刚好停留在眼睛末梢,长而微卷的睫毛,有着棱角分明的人中,侧面看起来的鼻翘有一点点大,是有钱人喜欢的旺夫面相。整齐发亮恰到肩头的乌黑头发绾在脑后,白净修长的手指、一尘不染的指甲,彬彬有礼的微笑和从不放开嗓门说话的大方得体。这些细节即使我是第一眼看到她,也会知道她是一位修养颇高,家教甚好,为人随和,应该是一位出自书香门第,而且,从不做家务的中产阶级知识份子。

和吴梦给我带来的第一眼是一样的感觉。嗯,眼前坐着的就好像真的是吴梦。

可她老了才不会像她妈一样,她肯定是一大早就挂个菜篮子出门淘菜,吼着个大嗓子八卦的老大妈。

李阿姨叹气说:“对于我现在来说,年不年轻气不气质已经不重要了。吴梦能够在我身边才是最重要的。”

看来她妈仍然没有放弃原来的想法。

我替吴梦说话:“其实她就想自己出去闯闯,也许累了就会回来,毕竟你们只有她一个孩子。”

听到我说“一个孩子”,李阿姨像想起了什么,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娇娇,要不吴梦回来的时候你劝劝她?”

“???”

她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对我说:“你劝她辞职回家吧!邺荆市虽然没有报关行,但她可以去广电局去上班,她爸不就在广播局吗?还可以管着她!”

李阿姨突然提起精神的样子,简直就和吴梦想一出是一出的样子一模一样,不愧是亲生的。

“。。。。。。。。”

吴梦就是因为想挣脱父母这些陈旧的思维,才抱着能有多远就走多远的想法在北京待了整整三年。我尽管也想她回来,和我又重回好基友的状态,但是这比起她倔强的选择,我代表她妈去劝她放弃两万的月薪,回来上着五千块一个月闲云野鹤的倒排班。对她来说,那也太大逆不道了吧,她会泪声俱下地控诉我是一个丧尽天良、恬不知耻,就因为她妈给我盖了一身衣服,我心里就四海潮生,然后出卖人格的叛徒。算了吧!

李阿姨一脸期待的看着我,说:“你说吧,娇娇。每次给她打电话,她都说过得挺好,让我们不用挂念。劝她回来吧,她不是说忙,就是说她要马上填报单证税号了,总把话题扯开。哎,这孩子啊,就是倔!不像你,念着你的妈妈,一毕业就回家。梦儿她一点也不记挂我们。”她的眼神又黯淡下去,像一个小孩等着家长买回期盼许久的棒棒糖,结果看见家长空手而归的失落表情。

是啊,我岂止念着我的妈,我还念着我的爸,我的奶奶,我的爷爷,还有我家的牲口和我每个月的车贷房贷。

我就像被拧紧了发条的玩偶,手一松,我就不停地左右摇摆地朝前走去,碰倒了积木在走,撞舍了桌角在走,遇见了毛绒公仔还在走,直到发条走完,我才在墙角踉踉跄跄地停下来。

可是鬼才知道,我背后的发条什么时候才能松掉。

也许我真的和吴梦长得有点像,她把我当作女儿了。又或许她和吴梦一样,总想把心里的话像倒尿罐一样全盘托出。

“奶奶不住我们家的时候,平时就只有我和吴力两个人。每天晚上都不知道应该吃什么,坐在饭厅的时候我们就想梦儿,想着她以前吵吵闹闹,说第二天要吃凉拌金针菇和青椒炒肉,还特意吩咐我要拌得辣一些。那时候嫌她烦,可看到她吃饭狼吞虎咽的样子又觉得开心极了。”

“可是现在吧,吴力上班忙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点着饭厅的灯,坐上许久也不知道吃什么。最后还是得去厨房烧点热水就着头天的冷饭胡乱吃点。一个人吃饭真没意思!”李阿姨向我抱怨吴梦,就像大学时候吴梦向我抱怨她一样。都带着同样的情感,皱着眉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可话里有话,尽管唠叨,却都有一闪而过的温柔在眼睛里面。

“周末吧,吴力和我在家。他就做些梦儿爱吃的啤酒烧鸭啊,小煎鸡啊,蚝油生菜啊。我俩吃的时候,吴力总爱念叨说,不知道那死丫头在北京是在啃面包还是在喝可乐,反正就是不会好好吃饭。”

“她爸从来不像我一样念叨吴梦回来,可每次都在吃饭的时候提起她。上厕所路过她卧室的时候,看到吴梦的书有灰尘了,赶紧拿抹布去她寝室擦得干干净净。吴力虽然嘴硬不肯说出口,可我知道他也想梦儿能够在我们身边。”

我又替吴梦打圆场:“阿姨,吴梦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要不然,她吃不了苦的性格肯定早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李阿姨主动结束了话题:“也是,早点休息吧,眯一会儿。明天一大早会来很多客人。”

“好。”

盖在我后背的大衣就快滑下去,我穿的很厚实竟然毫无知觉。李阿姨在起身的那一瞬一把抓住,两只手拎着大衣的领口,又给我轻轻地盖了上来。

热血涌上心头,温暖了整个胸腔。血液渐渐蔓延至四肢,连同冰凉的脚底也瞬间变得暖和起来。

走过去门口的凳子坐下,又再次走过来。手里拿个纸杯,里面盛着暖和的热水。

“喝点儿,别感冒了。”

“好。”

眼睛氤氲出一阵薄雾,我赶紧把头埋进交叉的臂弯。

就像很小时候睡觉前,妈妈会念一个故事给小女孩听一样。女孩睡着了妈妈会温柔地俯下去亲一口女孩吹弹可破的脸蛋,拿走她手里抱着的毛绒娃娃,然后把胸口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拉到脖子的地方,再轻轻地叠进领口。

我不知道有多久也像吴梦一样,没有好好吃过饭。我也快忘了到底隔了多少年,妈妈没有来给我拉过被子。李阿姨那双温暖的手,让我百感交集。

原来,我心里还是住着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孩,不曾忘记母亲的温度,渴望被人温暖,期盼着有一天可以有一双手可以揽着我,一起向前奔跑。

只是,我不能停下来,也许在半路上我会遇见这个人。

爸,妈,此时你们睡了吗?

妈,爸,你们在老家的乡下一定要等我,等我马不停蹄地朝你们狂奔而来。

8.

我梦见我来到了一个幽静的森林,有一条小道,两旁全是苍天大树。

高伫笔直的乔木雅望天空,穗花杜鹃荆在脚边沙沙作响。我就这样,一个人走着,走着。隐隐约约看到前方有一个小木屋,像小学时候在书上看到的那般精致紧凑。我并没有再伸脚前去一探究竟,给自己留些隐约的幻想也不失为过吧。

脚下流过潺潺的小溪,顺眼看过去就是一汪清池,走得也有些累了,我席地而坐。

一阵微风把波光粼粼的湖面荡起层层涟漪,突然,起了一层薄雾,我却不觉得惊恐。我似乎在这种欲仙欲美的森林中找到了最初的灵魂。

待雾散去,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瞧见在很远的地方,一个散着及腰卷发的少女,骑着一只偌大的麋鹿向更远的大雾方向走去。

雨停了,又来了些阳光,猛然间便出现一道彩虹。

彩虹就在我脚下的池边起了头,穿过森林。少女和麋鹿在很远的树林里,转头朝我看了看,渐渐地消失在了薄雾的彩虹中。

我正准备挥手道别,却发现怎么也抬不起手来。

我猛地一下抬起头,手肘已经被沉重的脑袋压得发麻,一时半会还动不了。

剧烈的阳光射进大厅,晃得我太阳穴发涨,眼睛也虚眯着,这样子还真的像个小老太太。

“醒啦?”

“吴梦?”

“嗯?”

是升调的二声,坐在我对面的吴梦朝我点点头。

“回来了?回来了!”

“怎么?这么多年没有看见我,就只有这么浅陋的两句?你难道不应该跳起来,然后发疯一样地抱着我不松手吗?”她摊开手,朝我示意。

我没有如他所愿,依然坐在凳子上,内心却狂喜得要命。“你偶像剧看多了还是最近在发花痴啊?或者你们公司老板是个美国人?抱一下,你确定?”

我看着对面的吴梦,依然高高竖起的马尾,比三年前长了许多。灰黑色及膝MO&CO的长风衣,Burberry经典款的围巾搭在脖子上,右胸别着一个精致的玫瑰金香樟胸针,看起来恰到好处。Balenciaga的短靴,都说高贵的女人看鞋,果然是很不错啊。放在桌上裸粉色MK的手提包,戴在左手Titus的手表,她粉嫩的脸蛋和微微翘起的嘴角还是显得那么可爱。

我简直就不想抱她,想冲上去使劲亲她一口!

但我低头看着自己,穿的是足以保暖但连中年大妈都不会选择的黑色肿胀羽绒服,上面还粘了些火炮的大红色纸屑,还有香火的灰白烟灰。里面一层是医院发的白色上衣,左胸上还写着大大的‘邺荆市专医院康复科’几个字,以及我脚上那双冒牌UGG跟鸡婆鞋相差无几的雪地靴。

噢,我真为我的邋遢感到惭愧。

有时我真的挺郁闷,搞不懂为什么都为同一物种,可我们两个人的差距大到让我无语。更让人无语的是,明知道我们可比性,我还是会忍不住去比较。

我很持怀疑态度地又问了她一次:“确定要抱一抱?”

话还没说完,吴梦就起身熊抱住了我,在我脸上蹭来蹭去。

她尖声尖气的问我:“你是不是想死我啦!”

我没有承认:“才没有呢,我都快忙死了。”

吴梦的声音比起大学时候一点没减,娇滴滴的声音引得她爸朝我们这边咳嗽了一声,提醒她严肃点。

“走,我们出去透透气,别理他。”她拉着我,朝吴爸给了个白眼。

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你睡着的时候。”

“。。。。。。。。。你这么说话还是没头没尾的啊。”

“真的在你睡着的时候,张哥来机场接的我。”

我有点责怪她:“好吧。你也不叫醒我。”

吴梦朝我挑了挑眉毛,又开始毒舌起来:“我就说你想我了吧,哈哈哈哈。我看你还流着口水呢,睡得那么香怎么忍心叫醒你。”

“哪有!”我不自觉地伸出食指摸了摸嘴角。

“我妈说奶奶摔倒后,你就没日没夜地在帮忙,叫我别来打扰你。所以我就慈母般地守在你旁边,看你流了一晚上的口水。”吴梦没忍不住笑。

我不想让她继续调侃我,我扯开话题:“当真,你和杨泽林咋样?他怎么没来?”

“忙着呢,现在赶上年底,我们每晚加班加到想从楼上跳下去!查货啊,报税啊,通关啊,我真的要吐了。他比我更忙,根本就没有时间。何况又不是他奶奶去世,如果是我的话,他肯定会抽身来的。”

“别乱说,不吉利。”我真想伸手去捂住她的嘴,其实是想扇她两巴掌。刚过了26岁的生日,说话还是像弱智一样,百无禁忌。

吴梦伸手从包里掏出一盒香烟,把细长的香烟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

“要不要来一根?”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早学会啦,日常工作压力太大。平常没事儿的时候帮期刊写小说,挣点稿费。写不出来的时候就来两根,神清气爽。试试?”

吴梦低头点烟,不适时宜的风刮过来,点了两次都没有点着。

“你爸要是知道你抽烟,在北京放任自流变成了一个问题青年的话,我想他不仅会打断你的腿让你回来,还会抽肿你的嘴让你戒烟的!”

“我去,娇姐。你这么还是这样啊,絮絮叨叨的,比我妈都烦。”

阳光洒在吴梦脸上,干净透白的娃娃脸,很想让人凑近用手背轻摸一下。风还是继续刮着,把她的马尾吹得左摇右摆,背影印在地上被拉长。

大厅的门被打开,李阿姨走了出来,朝吴梦挥了一下手,示意她过去。

“梦儿,你爸让你进来一下。”

像怕被家长发现了一本了珍藏很久,学校却不让看的画册一样,吴梦赶紧把烟和打火机扔进包里。她捋了一下刘海,拉了拉风衣两侧靠胸的位置,然后深呼吸了一口定了定。

“吓死我了,还好我反应快。”

她朝大厅走去,我像大学时候一样,在她背后慢悠悠地跟着。

吴梦终究还是有一点变化的,她取掉了BlingBling的长耳环,换成了耳钉。在寒风凌冽的冬天也不爱穿短裙配蓬松的呢子上衣了,她选择了很适合自己的OL风格,也不再像以前侧背一个小包,像一个高中生,她开始像她妈一样拎贝壳包或者大号皮质手提包。我想她在慢慢地改变吧,变得熟稔了,就像毕业之前在操场上答应我的,如果一个人留在北京的话,要尽快成熟。

但是,这种想法在一秒钟后就火速消失,我还是太小看她了。

吴梦在小跑进大厅的时候,没有看见脚下的门槛,被绊了一跤,差点当众表演一个狗吃屎。如果不是吴爸一把拉住她的话,我想以她的实力,是可以飞到案台下面去的。可她的包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真的飞到了案台下面,散出来一只Channel的口红,一叠捆好的钱,还有一包香烟。

“啊。。。。。。。。”

尖叫声久久回荡在殡仪馆里面。旁边几个厅爱热闹的大婶甚至还在第一时间冲出来想看看,哪个花季少女是不是被猥琐大叔袭胸了。

我只好尴尬地朝她们笑笑,以最快速度钻进大厅。

“吴梦!你说你回来已经好几个小时了。没指望你能帮上忙,求求你就别给我们添乱了行吗?”吴爸义正言辞地说道。

吴梦像个迟到被罚站的高中生一样,低着头嘟哝:“对不起嘛。”

李阿姨过去把包捡起来,收拾好散在外面的东西,朝她们走过去,维护吴梦说:“行了,那么多人,梦儿都这么大了,你就别说她了。”然后转身又在门口坐下。

吴爸很是无语地摇摇头,一副“稀屎扶不上墙”的表情。

“这是徐叔叔,刚从临城赶回来。听我说你回来了,想看看你。”

吴梦还是低着头。

“叫人啊!”吴爸的耐心显然快被磨光,皱起眉头朝吴梦抬了一下下巴,这是平时少有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

站在吴梦身边的男人先开始自我介绍,微笑的看着她。“你好,我叫吴志樟。”

过了一秒,吴梦开口了。

“你好,张叔叔。”吴梦抬起头一脸堆笑。

什么?!

我和吴爸都同时看向吴梦,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嘴里可以塞进一只柠檬。当然,是那种很小的柠檬。

吴爸的眉头拧得更紧,他绝望地望向天花板。

“吴梦!你有没有礼貌,他姓吴,叫徐吴叔叔!和我们同姓!”

“哦,吴叔叔,你好。”吴梦依然一副满脸假笑的表情。

我的天,吴梦傻了吧,不,她根本就没变,还是像大学时候一样冒冒失失,逮了半截就开跑,话听了一半就开溜。

吴爸尴尬地解释:“不好意思啊,她刚回来还没有休息,脑子不太清醒,你别介意啊!”

又转头无语的撇了一眼吴梦,眼神像是在看自己家的傻孩子。

吴志樟伸手摸了摸吴梦的头发,“没事儿,吴梦还是和以前一样,像个小孩儿。”

吴梦很不爽地反驳他说:“我一直都是一个美少女好吗?”

天啊,杀了我吧!我都替她爸感到尴尬。

9.

吴爸招呼吴志樟临近入座。

“好长时间没联系,您还是那么忙吧?”他很是客气,恭恭敬敬地和吴爸开始寒暄。

“赶上年底各单位都会很忙的,习惯了。倒是最近一段时间你在忙什么?”听起来像老师在问学生一样。

官僚主义。

“我最近这几个月都在临城出差,公司派我去那边负责一个福利院的项目。工程快到尾声了,政府要求赶在春节之前交房,我一直在督促各项验收。”

“小吴你做事一向稳妥,有礼有节,不错。不过我了解你的脾气和性格,提醒过你很多次,你还是得改改。还有,别和那些人走得太近。”

吴爸就像我们大学交思政的老师一样,利用各种手段,恩威并施。一个巴掌一颗糖地残害我们这些如花的少男少女们,我难免有些同情“如履薄冰”的徐志樟。

他心意坦诚的回答:“我记住了,一定。”

形式主义。

门口的李阿姨拍着吴梦大衣上的灰尘,一个劲地念叨她要小心谨慎、慎重冷静、谨小慎微。

我不愧是念中文系的。羞愧。

“妈,这是杨泽林他妈给我的,让我带给你们。她说在北京来不了很遗憾,就这个表示一下吧。”吴梦伸手掏出了刚才从包里散出来捆好的那一叠钱。

一万块。

“这太客气了,也不用这么多吧。你先给大姑让她记一下,回头我和你爸商量怎么回礼。”

作风主义。

不知是我看到吴梦,肾上腺素突然升高,还是脑血量猛然暴增,前几天压抑和疲惫的状态现在一扫而光,居然能够想到这么言简意赅概括人物性格的词语。

可能是我太想念大学时候的思政老师了吧。

剧情不对,重回现场。

李阿姨走过去打断了吴爸他们的寒暄,提醒道:“时间差不多了。”

“好。”

吴爸起身去门口的桌子里拿出两张稿签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好像是昨晚准备的草稿。

“各位亲友,各位来宾。今天,我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在这里代表全家感谢大家的到来,悼念我母亲不幸病逝,并向她的遗体作最后的告别。2016年12月21日,母亲不幸脑溢血经医治无效,于晚上八点十三分与世长辞,享年八十六岁。杨柳伤怀,草木含悲!今天我们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在此沉痛悼念我的母亲。母亲周泽蓉同志生前含辛茹苦,不屈不挠,不向困难低头,艰辛的人生历程,记忆犹新。。。。。。。。”

本本主义。

这悼词我分明就在上次参加主任她婆婆追悼会上听过一次,简直就是除了名字时间不一样,其他完全毫厘不差。难道他们都是抄的百度百科第一页的范本?就不能往下拉页面,好歹改一下啊。吴爸代表全家当众念稿不说,竟然还抄袭,放在我们学校是被会记过的,肯定不会让你在毕业前把学分修完。

咦,不对,我的脑电波该不是被吴梦影响了吧,居然在这种场合有这么猥琐的想法。应该是吴爸太忙没时间自己写吧,况且想给奶奶说的话留在心里就好了,何必还要自己先草稿再当众念出,这跟你在大街上像个神经病一样,拦住一位陌生人然后扒开你的浴袍对他说,你看,我今天没有穿秋衣哦。不对不对,这个比喻还是不太恰当。天啊,我才跟吴梦说上几句话,我已经完美地汲取了她天马行空的精髓了。

正埋着头开小差的时候,身边的吴梦在我耳边小声嘟哝:“风送彩云容易散,花经骤雨已先残。”

“这是什么鬼啊,搞得那么煽情,怎么不再加个‘花自飘零水自流’之类的,?明明我奶奶就比男人还要强悍,这挽联搞得她跟李清照似的。明显就不适合她啊!”

“还有你看,那挽联谁写的?写得乱七八糟,东倒西歪的,太丑了!应该等我回来亲自‘操刀’,给奶奶写好挂上去才对。”

吴梦用手肘捅了捅我的胳膊,害我差点一口唾沫喷出来。

感情我这几天来的情绪都白发挥了?又是折腾又是眼泪,中途还做了一场丧心病狂的噩梦。肯定是好几年没见吴梦了,空白的脑电波碰上了相同频率的信号,内容就算是良莠不齐,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帮我接收了再说。我晕。

我不能让她爸妈觉得,我是一个和她女儿一样屡教不改的厚脸皮“惯犯”,而且这种肃穆的场合在下面窸窸窣窣绝对不是一件什么好事,我可不能让她把我给带偏了。

我的心情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大一,我们坐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听校长倡议新生报名学生会的时候。

“快闭嘴吧,别说话了,你爸已经白你好几眼了。”我们俩站在人群的第二排,我小心翼翼地说着。

如同一场庄重的开学典礼,校长在上面唾沫横飞地说着,大家限于纪律在台上佯装深思状,其实谁都没有听进去那些千篇一律的话。站等过场走完,所有的人就像树上的鸟一般四处散开,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和做不完的事,然后整个校园就迅速地沉浸在一片萧索的气息中。

追悼会正如此。

只有奶奶在墙上微笑地注视着这一切。

吴爸在念完悼词后,大家围冰棺绕视一圈瞻仰仪容,整个过场大抵就算结束了。

接下来是遗体火化和下葬,除了家属,只有少部分的人留了下来。

吴志樟在此列。

火化之前,会有一个告别仪式。工作人员把奶奶推进火化厅,我们在家属等待室里候着,两间厅由一个透明的落地玻璃相隔。在火化之前,工作人员会让家属看最后一眼,然后再把奶奶推进一个似电梯样的狭小空间,按一下按钮,承担奶奶的单间就会自动进入火化间。

在窗帘打开的一瞬间,围上去的姑姑和吴爸吴妈都闷不做声。当工作人员摁下开关,奶奶渐渐淹没在熊熊大火里的时候,大姑和吴妈用手背摸了摸眼角透亮的泪珠,

二姑站在中间如泣如诉。

吴梦挽着她爸,都面无表情。窗帘合上的一瞬间,他们对视了一眼。我看到吴爸的喉结顿了一下,像咽了一口口水。吴梦的眼圈微红,她把挽着她爸胳膊上的手顺势滑下去,紧紧地握住爸爸的手。

紧紧地。

我一直觉得吴梦和她妈一样,都像被宠坏的小女生。没料到,在情绪宣泄上面她还是挺像她爸。

不过,还是挺大区别,她爸遇上任何事都不会喜形于色,而吴梦平时只是把60%的开心外化为120%的大笑,可在难过时候,却将100%的眼泪内化为20%的内心沉淀。

这点真的和她平时能够轻松让人捕捉到的情绪显得有些不同,也许她和吴爸一样都好强吧。

也许,我们都一样爱逞强吧。

我和吴志樟站在后面,或许我们觉得在死亡面前,所有的语言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所以我们只能默默地陪着她。

吴志樟一副和我感同身受的表情,转过头来和我对视一眼。

冬日的阳光依然和煦,但并不暖人。

火化毕,空中响起九声炮响,代表奶奶的灵魂会升天。我们就这样,面隔一扇玻璃窗,站着和里面躺着的那个人,简单告别,再也不会相见。

我看到门外飘起许多细小的,几乎像灰尘的纸屑,被风卷成圆圈状朝天空杂乱地飞上去。

大雁飞得很低,但很快就没了踪影。我想,奶奶也许会变成尘埃或大雁,亦或是一棵小叶榕,依然伴随注视着我们吧。只是,能够以肉体的形式再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可能只能在梦中。

10.

吴爸抱着骨灰盒去后山的墓地安葬奶奶。刚一踏出门,天就由晴转阴,乌云沉甸甸地没过头顶,雨大颗大颗地砸向地面。

“天气乱报不是说未来两小时无降雨吗?现在居然下雨了!果然是乱报。”吴梦跟在她爸后面。

吴志樟立刻掏出包里的伞,快步向前,给在最前面的吴爸撑上。转头向吴梦说:“APP上显示湿度为65%,你不能忽略那35%的降雨概率。”

谁知这句话引起了全家人对吴梦的“围攻”。

“凡事都没得个绝对,看吧。”吴爸在前面补充。

“那是天气预报,别不经大脑说话,梦儿,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想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经过大脑。”大姑在吴梦身后接上吴爸的话,趁机纠正她。

“就是,回头让徐叔叔给你补补地理啊,再上上数学课哦。”我走在旁边伺机夹击她。

“。。。。。。。”顿时语塞。

吴梦闭着嘴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一副“我待会再找你算账”的恶婆婆表情。

“好的,劳烦张叔叔了。”吴梦被气得呕血又不敢顶撞,只能朝毫无威胁力的吴志樟故意使坏。

绵长的雨让安葬奶奶的流程变得异常简单,不巧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倒是雨势越来越猛,先前豆大的雨滴变成了一串串似细长的丝线,伞也不够用。

草草一番过后,骨灰盒被放进紧逼的狭小空间,工人用水泥把大理石四周边缘砌好,龛了上去。

我们就着大雨匆匆下山,吴梦走在我前面。

雨继续下,作响的树叶像是有人哭泣的声音。在转角处即将到达大门时候,她回过头停下来,看了墓碑一眼,哀哀怨怨地朝我扁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嘴。

可能奶奶这辈走了之后,就应该轮到我们的爸妈了吧。也许吴梦在想,为了一时逞强留在北京,当真父母有事的时候,她应该是瞬间移魂大法还是大出血包机回来他们身边。

如果真真是同我一样,本可以云淡风轻的平常事在她那儿却变得如此排山倒海。

走出墓地大门,吴梦又想搞名堂:“爸妈,你们先回去。行李在后备厢里面,回家的时候记得帮我拎一下,谢谢。”说完用手盖住头顶,就朝吴爸点了一下头,假装很礼貌的样子。

“你要去哪儿?你脚就是不愿意往家挪是吧?家就是留不住你了是吧?”吴爸估计不太满意她回来之后的各种表现,准备拎她回去好好教育一番。

“爸,你熬了一个通宵没瞌睡吗?您还有心思想给我上课?”吴梦快步走到他跟前,正脸瞧着他。

“爸,妈。你们就先回家去好好休息吧,我带江娇去吃饭,我们快饿死了,等我吃完饭就以光速冲回家。您老先回家去准备一下训诫词,待会正常发挥啊!”吴梦一脸讪笑,使出忽悠宿管阿姨的办法,伸手搂住吴爸的脖子,娇嗔地让她爸放她一马。

李阿姨上前解围:“真的怕了你了,注意安全啊。早点回来,我还有好多话给你说呢。”

见吴爸不做声,吴梦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又是一阵撒娇。

直到吴爸不堪其扰,加上实在疲惫不堪,缓缓地说出一个“滚”字,吴梦才尖叫地放开手,拽着我的胳膊就准备开溜。

吴爸无奈地摇摇头,揉揉他可怜受惊吓的耳朵。

可是,问题来了,我们没有车。

问题接着来了,这里没有去市区的公交车。

问题接踵而至,殡仪馆离市区有二十公里!

吴梦鬼哭狼嚎:“啊啊啊啊啊,时运不济啊,生不逢时啊,老天啊!你为什么对我如此薄情!”

“看吧,乖乖上车回家吧。你先休息一下,明天陪爸妈说说话,他们真的想你了。我后天还是休息,到时候找你。”我朝她递上眼色,让她别惹恼她爸。

“叛徒!”果然不出所料。

“梦儿,那就快上车吧。小心别感冒了。”李阿姨催促道。

“鸡贼!你给我等着!”

吴爸一副“你爱上不上,反正我开走了你就得甩‘火腿’回来的”表情。

胜利在望,白了一眼吴梦就坐进了驾驶室,系好安全带。

“我要回市里,坐我的车吧。”几乎快被我们遗忘的吴志樟在后面一辆香槟色的雷克萨斯旁边站着。

吴梦仿佛看到了救星,眼睛一亮:“爸妈,我们撘吴叔叔的车。你们就别再挽留我了,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吧!后会有期!”她手作握拳状。

话还没说完,吴爸就摇上车窗。眼看无力回天,李阿姨坐上车去,也不再说话。

犟,真的犟!是在下输了。

吴梦朝我飞奔过来,拉着我就往吴志樟的车里钻。像挣脱了重重阻碍,抛弃了亿万家产,要和我私奔的架势。

“去哪儿?”车已经缓缓开动。

“光誉。”

“去我家干嘛?”

我瞠目结舌,感觉吴梦又要搞出什么荒谬的名堂来。

六、为什么我们要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我们都理所当然的活着,日复一日地过着和头一天没有区别的生活,就这样年复又一年的成大,成熟,变老再失去,化为灰烬。

总会有什么把这种生活结束掉吧。

温柔的,平稳的,粗暴的,突兀的。

总之,是要结束的。】

1.

吴志樟把车停在光誉小区大门,我想先去看看江娇去年买的新房会是什么样子。

刚才在殡仪馆的时候,要不是他想看我,我也不会当众表演一个“狗吃屎”,弄得我出尽洋相。我不过就随口说个“天气乱报”,他也非要来搭话,搞得全家人对我唇舌相加。

我严重怀疑他是我爸派来收拾我的间谍!

我和江娇分别从后排的左右门下车,我故意绕到驾驶室的位置。

他按下车窗,以为我有什么话对他说,笑盈盈地像老父亲那样看着我,眼角微扬,满眼慈爱。

我来到窗前半蹲下来,眯着眼,给他来了一个超级灿烂的微笑,挑着一边的眉毛,咬牙切齿地对他说:“我感谢你大爷!”

没想到吧,哼,这是对你最简单的惩罚!

说完,我转头拉着江娇就往小区里面走,一副“老娘不是好惹的,现在见识了吧?”的傲娇表情。

雨已经停了,大风不断袭来。路旁深灰色的榕树像一把大伞,错落的树根盘踞在树干上,树须从树干上长长地垂向地面,树叶摇晃起来,沙沙作响。

刚才被淋湿的头发还没有干,又有几根刘海散了下来,固执地贴在我的大脑门上面。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冷战,我还情不自禁地摇了一下头。

“不用谢。”

我听见身后雀跃的声音,像是在笑话我有点像落汤鸡的意思。

即便是落汤鸡,我也是一只昂首挺胸的落汤鸡!

我挽着江娇的臂弯,下意识地打直了背。

走进小区,抬头看见鼎立的单元楼,密密麻麻地排列成U字型。中间有一个公共游泳池,旁边陈列着五花八门的健身器材。老人和孩子在上面“摩拳擦掌”好生锻炼,年轻女孩挽着男人的胳膊,手里还拉着棕黄色泰迪的狗绳。

好一番和谐熟悉的景色,“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尽管我在北京每天也会看到这样的家居景象,只不过来来往往的人群走在小区,似乎并没有那么浓厚的人情味,我也没有感觉到归属感。

他们忙匆匆地出去,又急忙忙地回来,仿佛已经把精神世界全部用贡献给了公司,小区里的这个家只不过成了安放肉体的空间。

即使是在江娇住的新小区,哪怕我还听见有住户在装修的敲打钉钻声音。但眼前的每个人,都让我感觉如此的亲切,像是家人一样。

我边走边向路人微笑点头示意,他们被我搞得莫名其妙。江娇赶紧扯了一下我的袖子,让我正常点。

切,难道你就没有在大城市呆过吗?也应该和我感同身受吧!

乘电梯来到十五楼,她摸出钥匙把门打开。

门边有一个原木色的定做高鞋柜紧贴墙壁,旁边镶着全身镜。

再进去就是大小卧室,衣服杂乱地躺在床上,推拉式的衣柜也没有关好。

两个卧室中间隔着卫生间,我目光撇进去,洗发水、沐浴露、润发素歪歪倒倒地散在浴室灰白的瓷砖上。

客厅的沙发套着浅蓝色的碎花沙发套,上面有花花绿绿的内衣裤和图案各异的床单。

靠厨房的白色小方桌还摆着吃了一半,没收拾的外卖饭盒。

江娇你太邋遢了,这根本就是名副其实的狗窝!

“你家来小偷了?”我嫌弃地说。

“这段时间都忙着你奶奶的事,刚好又排到夜班,还没来得及收拾。”

她一边给我说话,一边把已经甩成麻花状的干瘪被套从洗衣机里面拿出来。

我一头倒在沙发上,用大拇指和食指夹起裹在床单里的豹纹三角内裤。拉开褶皱的床单,发现下面还有一条棕黑色的宽大四角裤。

我先是一顿讶然,再大叫起来:“啊!江娇你藏男人在家里!”

她一边抖着麻花状的被套,一边平静地反问:“我就不能有男人吗?”

想起毕业后的第一年。

凌晨一点过,我还在办公室百无聊赖地等从上海开过来的货车,查验过后把他们放进保税区才能下班。

手机响了一下,她发来微信给我说,她谈恋爱了。

“是温杰的?你那个初中同学?”

“嗯。”

没想到他们已经同居了!

江娇表面看起来闷闷的,不爱说话,总有心事的样子,像个小老太太一样。我竟然没有料到她是如此闷骚,原来是个浪荡的美少女。鄙视。

她似乎看出了我猥琐的想法,有点像在唠家常,又有点像是在解释:“我们没有同居,他只是偶尔过来住。”

“那你偶尔去他家住吗?”

抖被套的手停顿了一下,她已经把双人被套抖得平平展展,

“不去,他妈不太喜欢我。”边说边拿起晾衣杆,准备把折好的被套晾上去。

我没再多问,从沙发上起身走进浴室准备洗澡。

茂密深长,散下垂在腰间的头发,是我洗澡时候的“死对手”。因为发量太多,一根皮筋根本捆不住,它总是悄悄散在浴帽里。等我摘下浴帽的时候,它就会马上钻出来,牢牢贴在我的后背上。只要是洗澡,发尾从来就没有干过,让我很是抓狂。

我也想一刀把它们全部消灭掉,但又实在舍不得。

在初三时候,我整整一学期数学单元测验都没有及过格,我爸警告说,期末考试再考不及格的话,他就会拎我去理发店剪掉我的黑长直。

爸爸像奶奶一样皮肤很白,发色微黄,估计是小时候营养不良造成的。但是,我有理由质疑他在嫉妒我的黑长直。

“如他所愿”,期末考试的数学成绩甚至要比模拟考的最低分还要少接近10分,我被顺理成章地带进了理发店。

那时候的头发比现在还要多还要更长,女同学都非常羡慕我的发量和长度。只要我把头发散下来,她们就会手贱地来摸一下,搞得我不得不第二天就洗头,最后索性直接束成高马尾。

坐在理发店里,师傅再三向我爸确定后才拿起剪刀。他一边剪,我就一边掉眼泪。直到剪完,我看见镜子里的齐耳短发,啜泣顿时变成了嚎嚎大哭。吓得老板只收了我爸一半的钱,死活不肯给我洗头,把我们“请”了出去。

那次之后,我在心里暗暗发誓,绝对不会再掉一根毛!

头发被剪之后,数学依旧考不及格,我爸便换着法子来收拾我。要么离他定下的分数少一分,就拿铁质衣架打一下手心,要么就是在假期做五十套习题。

反正把我折磨得要死不活。

但是,一路读下来直到高考,我的数学都没有及格过。

我曾经在半夜起来上完厕所,蹑手蹑脚地到床边看他。他闭着眼已经睡着,我就站在床边盯着他看,也不转眼,越看越想把他就地活埋。

结果我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睁开眼看见跟前,眼睛闪着绿光,表情狰狞的我。被吓得要死不活,把我拎到客厅又是一顿暴打。

那个绿光明明就是正常的光线反射好吗?我是无辜的!

而且,爱是一道光,如此美妙。他竟然没有感觉到那是我爱他的眼神,哎。

我爸有先天性心脏病,但是从来没有犯过。张爱玲不是说过“我喜欢我四岁的时候怀疑一切的眼光”吗?我也怀疑他是骗我的。

那晚,我把爸吓得上气不接下气,平时总会维护我的妈妈差点也抄起衣架和我爸来一个“男女混合双打”。打得我不敢再怀疑他是否有先天性心脏病,只敢怀疑人生。

以前和我同院的小伙伴没少听见我鬼哭狼嚎的声音,第二天多嘴的男生会跑来调侃我:“吴梦,昨晚我又听见你在‘唱歌’哟!”,其他玩伴就会知道我又挨揍了。

哎,我爸把当兵时候的作风带回家里,对我要求实在太高,简直就把我朝男人方向在养。

洗完澡出来,头发仍然固执地贴在布满水珠的后背,痒得我非常难受。

捋了一下刘海,我发现有点出油,索性又倒回浴室洗了个头。

从浴室里面再次出来,江娇倒在沙发上眯着眼,好像睡着了。肚子开始抗议,我摇醒她,示意她赶快去洗澡。

我问她饿了没。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面无表情的对我说:“已经饿过了!”然后哀怨地去卧室脱掉衣服,全裸走进浴室。

和男人同居过就是要比以前开放得多!

抬手看表,差五分钟就到一点。

我还在吹头发,她就已经洗好。换好衣服,向我走过来,一把抢走手上的吹风。

“我帮你吹吧,要你这个速度,可以直接去吃晚饭了!”

好啊,母亲牌吹风,温暖又舒适。

倍儿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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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漫修灵路,唯剑不可负。身怀奇遇的秦木,在星灵大陆上慢慢崛起。九剑问天天不应,一路风雨几人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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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为了仇恨一定要牺牲一个人,那就让那个人是我吧。”雪儿疲惫的闭上眼睛,嘴角喃喃动着,肖若低下都,听到她在说,“若有来生,但求和你陌路。”是啊,如果陌路,即便不爱,也不会恨……他抱着雪儿的尸体消失在夜色里,从此踪影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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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在皇家,身不由己!顾衍在这一刻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一点,本是无忧无虑的逍遥公主,一夕之间当上女帝却成为朝臣勾心斗角的棋子?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顾衍逐渐脱离朝臣的控制,培养自己的势力,夺回自己的权利,可是正当她无人可敌,俯看大好河山的时候,那出现在她床榻上的绝色美男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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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雷劈中的穆峰,奇迹般的被游戏附身了,能文能武。经过穆峰改良的肉牛甩和牛几条街,经过穆峰改良的赛马,随便跑跑就甩对手几个马身。没事钓钓鱼遛遛马,逍遥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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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作者林华玉,其作品有个特点,就是故事性强,举个例子,2010年发表作品210余篇,其中原创首发的只有80余篇,转载的竟然有130余篇,其中个别篇章转载率达到数十次,所以说,他的作品还是蛮受读者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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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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