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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为什么我们要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二)

2.

她把我带进一家湘菜馆。

头上的吊顶做得很高,饭店显得明亮宽敞。正是春节,店里挂上许多大红灯笼,感觉很有气氛。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安静的店里只有我们两人。寂寥的环境没能让我感到孤独,反而又见好基友,心情无比亢奋,简直就是无法言喻!

我拿起菜单让她点菜,她推辞让我点,说什么都行。

于是,我不客气地点了剁椒鱼头、湘西外婆菜、辣椒炒肉还有青菜豆腐汤,完全忘了刚才对我爸慷慨说过的那句“我要带江娇去吃饭”。

在等菜的时候,我直入主题:“刚才听你说温杰他妈不太喜欢你,是怎么回事啊?”

“估计是看我家条件不好,认为我配不上他吧。”

她很平静,脸上看不出表情。不知道她是难过还是时间太长,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毕竟,现在是2016年,距离我们毕业已经有两年半了。

我继续追问:“那他的意思是怎样的呢?”

“就这样呗,也没啥意思。他知道他妈不太喜欢我,很少让我去他家。他夹在中间也不好受,尽量让我们不见面。”

我想让她开心点,稍稍转移了一下话题:“那你们都谈了两年恋爱,是不是快结婚了啊?”

结果,弄巧成拙。

“他没有说过要娶我。”她很简单的回答,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我想,那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啊!找虐吗?

直到不久后我见到温杰才明白,原来,世上有两种暖男。一种是像杨泽林那种居家类型,因为嘴笨不会说动听的情话,顶多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长得也算不上很帅,如果非要列出一个全身加分项的话,那就是他比别人要高很多,仅此而已。收入中等,和他在一起你可以一眼望见整个人生是一条波澜不惊的平行线。

但是,他可以会为你做很多事,你想到的或者是想不到的,都可以在自己还没有动手之前就呈现在眼前。

第二种就是像温杰那种,什么都会说,因为说漂亮的话可以哄女人。就像放一条长线去池里,即使是勾上没有任何食物,也会有东西上钩。当然,也许不会是鱼,可能是一只泥鳅或者青蛙。

所以,说出来的话大部分都不会去做。

以我急躁的脾气和江娇磨磨唧唧的性格,要是有长得帅、收入又高,还会做家务,不时带点惊喜和浪漫仍然对我们一心一意的男人,应该是有的,估计是个盲人。

她开始关心起我来,问我是什么时候和杨泽林在一起的。

思绪被拉回两年前。

我和杨泽林都考上报关员后,培训机构推荐我去了北京直欣报关行。他去了富士通当一名关务,办公地点都在保税港区。

公司给我安排了住宿,我和三个女人一起挤在两室一厅的房子里,也就是两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那时,我才明白过来,培训机构所谓的推荐工作,不过是向报关行输送廉价劳动力罢了。

本想搬出来一个人住,由于实习工资少得可怜,还没有我爸给的生活费多。想起大三时候我在电话里面向我妈赌咒发誓,说得那句“一定能够找到体面的工作养活自己”,我咬着牙拒绝了她打来的“补助”。荷包正是空虚,将就住了下来。

杨泽林和同事在离保税港区不远的地方合租了小公寓,和我在同一个小区。

他还是那样,一复一日地给我买宵夜。

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杨泽林约我去了东城区的一家料理店。

那是一家高级餐厅,没有散座,店里所有的空间都被分割成为大小不同的包厢。

装修是日式风格,白色的榻榻米,淡黄色的矮脚长桌,四个屋角挂着红色的椭圆灯笼,淡黄色的竹编吊灯和煦温暖地射在桌面上,一盆娇艳欲滴的粉红装饰樱花摆在长桌的左侧,包厢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很大的红白鲤鱼图,穿着和服的女人进来一对一的服务。

入座后,他点了我最爱吃的三文鱼腩刺身还有麻辣蛤蜊、芝士霸王虾、豚骨乌冬面。摆了满满一桌,看得我口水直流,我简直怀疑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是我不爱吃的。

看着琳琅满目的美食,我噎了噎口水。

他看我垂涎三尺的模样,除去套在细长筷子下半截的白色纸套。把筷子递到面前,示意我赶紧享受这顿饕餮大餐。

我狼吞虎咽,吃相如狼似虎。他看着我,自己并不吃,就像老爸带小孩去肯德基一样,只要孩子吃得尽兴,老爸自然也饱了的感觉。

他从外套的内包里摸出一个蓝色小方盒放在桌上,朝我慢慢移过来,示意我自己打开看。

我一眼就看见了小方盒中间那排银白色的Tiffany&Co.小字。

二十岁生日那年,我爸问我要什么礼物,我“审视夺度”狠狠地敲诈了他一笔,让他给我买了一条Tiffany&Co.的皇冠吊坠。

我右手夹起一块鱼腩,左手打开精致的蓝色盒子。

一只经典的六爪两克拉钻戒摆在盒子里面,在暖黄的灯光下被映衬得更加闪闪发亮。

我爸之所以每个月给我那么多生活费,至今都还记得在读大学前,他给我说的那些话。

他说去当通讯兵的时候才不到二十岁,那时候家里很穷,他眼巴巴地看战友津津有味地吃着家里寄来的牛肉干,口水直流,还要装作一点不想吃的样子。

在他当兵的第一年,二姑买了一辆中巴车在部队旁边拉客,那时交通工具少,她挣了不少钱。我爸每个月都会去找她,二姑每次给我爸五块钱,叮嘱他吃好点。

“梦儿啊,爸爸尝够了没钱的滋味,那种想吃不得入口、想要不得入囊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我不想你也有那种感觉,你喜欢什么就去买什么,但也别乱花,和同学出去吃饭你就大方点。如果是和男同学吃饭,你就主动去买单,别让人家请你吃顿饭就把你带走了。”

所以,我从来就不是一块面包就能被拐走的小女生,如果是一大块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的。

毕竟,我是吃货。

但是,在我面前摆着的这只戒指是什么意思?他是借着送生日礼物的名义在向我传达爱意。

昂贵的礼物我不会收,不是我买不起所以怕以后还不起。因为我不爱他,我便没有收下它的理由。如果我贪心接受了,就表示默认可以和他交往的意思。

再说,戒指这种寓意那么深刻的玩意儿,是求婚用的好吗?我和你连手都没有拉过,你突然来个戒指,是想跨越整个恋爱过程,直接和我结婚吗?

更何况,这礼物的价格以杨泽林的工资,他根本就负担不起,肯定是花他妈的钱,那我更不会收。

桌旁穿着和服的服务员跪在榻榻米上,浅浅低着头,这是对尊贵客人的敬意。

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她在悄悄看我,也在悄悄看我手边的那只钻戒,像是做好准备要见证一场浪漫爱情故事的开始一样。

看着这只接近一万八的六爪钻戒,气不打一处来。我知道他的心思,也明白他想把最好的给我,但我觉得他实在没必要用昂贵的物质来表达爱意。

如果我爱你,哪怕是喂给我一口彩虹屁,我都会觉得你送了我一瓶香水。

可是,这个人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

在我吃完一块蘸满芥末的三文鱼腩后,被辣得狂咳不止,脸涨得通红,两行眼泪被熏了出来,顺势挂在下颌。

杨泽林以为我感动得痛哭流涕,只是不好意思表达出来,以芥末为借口来掩饰自己的触动。

而我没有,我把盒子盖上,缓缓地移了过去。

他讶然,没有料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眼神露出一丝失望,神情有点低落。

他没有放弃,又打开盒子,把戒指转向我。

“生日快乐!”

他还是眯起眼睛笑,鱼尾纹被拉到太阳穴。

我关上盒子,对他说:“谢谢,心思领了,但戒指我不要!”

他又打开盒子朝向我,目光如炬。

我继续关上盒子,移了过去。

他再一次打开盒子朝向我,眼神殷切。

我们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僵持了好几个“回合”,他有点生气,执拗地对我说:“今年你不收,我就明年生日的时候送给你。明年你还是不肯收,那我就后年生日的时候再送给你,直到你收下为止。”

他也许以为在我生日这天,带我来高级日料店吃贵得要死的海鲜,然后把昂贵的戒指摆在我面前,这样极尽浪漫,我就会被感动。

可是我没有,那一刻,我跟他一样执拗。

不对,是犟。

3.

“当时我觉得他应该搞清楚,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哈哈哈,对吧?连交换也不行!”我差点跟着《爱情买卖》的旋律把这首歌唱出来。

说到这里,我夹起一块肉片放进嘴,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你们到底是怎样在一起的?”江娇在对面听我说得出神入化,一副“还有没有下集”超级八卦的好奇表情。

我鄙视她:“八婆!”

“你很贱嘢,说了一半就不说了。你故意吊我胃口,比剧透狗还要贱!”她用筷子戳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赶快。

我很狡猾地要和她交换感情经历,刚才看她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好像并不打算把她和温杰的事情给我“交代”清楚,我只能出此下策啰。

天生丽质难自弃不说,智商还顶呱呱。我都想爱上我自己,哪里好意思,哈哈哈。

她迟疑了一下说,她妈跌倒那天,是温杰在回外婆家的路上发现的。他召集了距离最近的几户人家,把她妈抬到停在村口的车上,送去了县里的医院。

后来他才跟江娇提起,那晚在小道上遇见她,其实才从她家出来。手里的榔头是从车里拿出来钉钉子用的,口罩是因为感冒了,怕传染给别人戴上去的。

那晚温杰的造型把江娇吓得够呛,以为遇上劫匪了,却也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家里人看他拖着江娇的箱子回来,以为是到车站接她的。

毕竟,两家人算得上世交,孩子玩得熟络也是件正常的事,两人又是同学,家里人并没有向江娇提起温杰半路“救死扶伤”的事情。

江娇回学校后,她爸给温杰外婆家提去一只老母鸡和二十个鸡蛋作为感谢。

她考上护士后,去了专医院的康复科实习,一年后转正。温杰帮她在市里找到一间出租屋,经常去医院接她下班。

一来二去,两人就在一起了。

温杰跟着她妈卖净水器,那辆辉昂和他爸共用。他爸就在家里闲着,没事时候就和朋友去喝茶,几乎不会过问生意上的事。所以,他妈打点操持家里的大小事情,难免有些强势。

他赚的钱全部上交给他妈,身上就留点零用钱。除了用钱几乎每次都是AA制以外,其他方面对她都挺好。

网上不是有句话说,你要看男人爱不爱你,就得看他愿不愿意在你身上花钱和花时间吗?

听江娇这样说,我觉得温杰有点“妈宝男”。

一个大男人身上没有准备应急用的钱,难道不会没有安全感吗?他好像挺乐天知命的样子,心甘情愿把钱放在他妈那边,难道是在为婚前财产未雨绸缪吗?

谈了两年多也不是没有吵过架,闹过分手。每次闹别扭,温杰就会给她夺命连环call,江娇觉得厌烦会赌气把他拉黑,便再没有多余的动作。温杰放不下也舍不得,会拿别人电话打给她。要是不接,他就会跑去医院找她,软下来向她道歉,软磨硬泡左哄右骗又把江娇拉回自己身边。

若不是两情相悦,心甘情愿,要是真的深感厌烦,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去他身边?

反正我是没法理解他们那种情深深雨蒙蒙,缠缠绵绵到天涯的感情,能让我这样拧巴的男人估计还没有出生吧!

江娇的姐姐去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姐夫家的奶粉生意越做越红火,赚了不少钱,姐姐的生活也过得挺不错。

但是姐夫好像不太老实,爱在外面沾花惹草。她姐怀孕后就辞去了在超市的工作,跟着姐夫一起打点家族企业,有了孩子后做起了全职妈妈。姐夫每个月会给她不少生活费,姐姐自己留一半,寄回家一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着没计较。

江娇和她姐仿佛都有“吸渣”体质,一个有爱无钱,一个有钱无爱。

就好像一个是“地中海”,一个是“一撮毛”,要拼接在一起才能完整一样。

“就这样啰!”

她说完夹起一块鱼头放进我碗里,说我眼睛大肚子小,点的菜太多。待会要是吃不完的话,她会把鱼头塞进我的眼睛鼻子里,大不了再带我去专医院擦点酒精。

我去,最毒妇人心啊!

该我说了,想起我答应杨泽林那天,我有点想笑。

“娇姐,你知道吗。我和他在一起,居然是为了一只狗!”

把Tiffany&Co.盒子推到杨泽林那边后,他有点生气,迅速被微笑掩盖,依然一副“你今天就得收下来”的意思和我僵持着,在旁边的服务员有点尴尬,把头埋得更低,她怎会想到一场唯美浪漫的爱情故事还没有开始就变成了“撕逼大战”。

他越是要我收下,我就越是觉得反感。

终于,我忍无可忍,“嗖”地一下蹭起身来,毫不客气地朝他说了一句:“神经病!”然后把木质的推拉门推开,走掉了,留下他一个人怔坐在原地。

盘腿太久,脚都已经麻了。我强忍着酸痛感“连滚带爬”地出了门,在推开门的那一瞬,还是没忍住,扶着门稍稍停顿了一会,才潇洒地转头走掉。

出店的时候,还不忘把单买了。

那是真的贵,吃掉我接近三千块,那是一个月的实习工资啊!吐血!

就权当我为自己庆祝一番吧,自己都舍不得对自己好,也没有人舍得对我好。我应该先学会爱自己,再试着去爱别人。

生日过后的一个星期,杨泽林再没有来找过我。我心里有点小小的内疚,但是,只有那么一点点。

哪怕,就算是普通朋友,我那天过激的反应肯定刺伤到他了。

深冬就快逼近,我以为自己有强健的国防身体。周六中午,洗完头后,散着还在滴水湿漉漉的头发,优哉游哉地坐在电脑前看《陈翔六点半》,在室友的白眼下笑到忘我。

却不知道病毒就像一群狡猾的老鼠,在我笑到几乎癫狂的情况下,悄悄从我鼻腔溜进,迅速占领了整个身体。

很快,我重感冒了。

鼻涕流个不停,达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抽完一包面巾纸的速度,室友留在角落里的纸巾也被我无情地“征用”。

那天余下的时间,我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地唉声叹气。一顿也不能落下的我,竟然失去了想吃晚饭的欲望。

八点,室友建议我去冲个热水澡,要比平时的温度烫上好几倍那种。

我乖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浴室,再出来的时候,背上已经被烫得通红。喝下室友在我冲澡时候煮的“母亲牌”姜汤,堵塞的鼻腔好像可以勉强呼吸了。

第二天,温度似乎比前几天低了许多。

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我站在窗边看见灰白的天空开始洒下几颗如同豌豆般大的雨滴,深灰有些厚黑的小叶榕在楼下的绿化道里伫立,叶子被吹得沙沙作响。

雨势来得突然,人们赶紧抱头朝单元楼里钻,雨越下越大,楼下的人都像树上惊恐地麻雀,朝四处散开。

这般景色,我竟觉得有些凄凉,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我想,我可能是想家了。

我想吃爸爸做的小煎鸡,还有辣子兔。

接近十二点半,好不容易等来了外卖,我开始大口地吃起来,我要把昨晚落下的那顿晚饭一并补上。

收拾好连一颗饭粒都没剩下的外卖饭盒,我又走到窗边,发现雨已经停了。

寒冷的风仍然肆意地从四面八方刮来,地面已经淋得全湿,在风中“凌乱”的小叶榕,依旧还在沙沙作响,我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战。

看来,即使有国防身体,重感冒也不是那么轻易说走就走的。

杨泽林在此时打来电话,说他去小区外面的华联超市逛了一圈,给我带了点零食回来。

我来到镜子面前,看着乱得像鸡窝一样的头发,还有两个比眼睛更大的黑眼圈,再低头看看套在身上那件墨绿色的恐龙睡衣套装。

简直就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妇女。

我不允许自己以这样糟糕的状态出现在我的铁杆粉丝面前,那就是说,如果我要下楼的话,就要重新换上一套衣服,甚至还要拍上BB霜,束上马尾,让自己看起来神采奕奕。

又不是约会,还是算了吧。

我推辞说刚刚吃完饭,让他留着自己吃。

那天晚上开始,他好像就和我杠上了,在电话里面倔强地说一定要给我。

在北京这么寒冷的天气里,能把自己裹成一个“恐怖分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出门,那一定是真爱了。

不好意思再拒绝,我让他把零食放在门卫那儿。我想晚饭过后,拉上室友出去散会步,顺便就把零食拿了。

他似乎不想妥协,非要我下楼去拿。

我知道他只是想看看我,把零食给我后就会回公寓。但是,我这种人就是犟,就是只会用一根筋来看待和思考问题。

你越要我干嘛,我就越不想干嘛,你让我往东,我就一定会往西,你凭什么要求我按照你的想法来?

面对电话里的“杠精”,我绝对不会顺从他意,我生气地对他说:“我是不会下楼的,零食你自己拿去吃吧!”说完我就迅速挂掉电话,关机以求安宁。

和室友闲聊了一会,我又上床睡觉。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差不多晚饭时间,肚子开始“咕咕”地响起来。

别人感冒了似乎都不大有胃口,为什么我感冒了却对食物有浓烈的欲望,也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吃货吧!

打开冰箱,很干净的一片空间似乎在嘲笑我自从搬进来后从来就没有下过厨,只有一个皱皮干瘪的西红柿在朝我大喊,“选我吧!选我吧!”

无奈,我只能换好衣服准备去楼下的小餐馆打包两盒鸡柳炒饭,拎上来和室友平分。

电梯在一楼停下,我听到单元楼大厅里有几个老大爷在讨论象棋的声音,看来是中午那场雨把他们从小区外撵进来了。

走出电梯楼道,来到大厅,我竟然看到一个一米八的年轻小伙子在围观大爷下象棋!

男生身着一件黑色骷髅头卫衣,外面套着白色短款羽绒服,Nike的黑色休闲裤配着NB草绿色的运动鞋。

看着这样朝气蓬勃的样貌,即使在冬夜,心里也能升起一缕柔光。他和坐在四方木桌旁,佝偻着的大爷比较,像是一幅活生生的生命循环图。

杨泽林那个傻大个,环背着手。拎着一大包进口零食在后背摇晃,站在大爷旁边,看得不太入神。

他东张西望,似乎在守株待兔。

看见我站在电梯楼道口,他清澈的眸子瞬间明亮起来。三步并成一步飞快朝我走过来,可能个头太高,过来的时候差点撞在门弦上。

“我给你打完电话就来等你了。你一直不下来,电话也关机,我就站在这里一直等。看了一下午的象棋,我都快学会了!”他悻悻地说。

大口袋朝我递了过来。

就像有一滴墨汁滴在了清澈的水里,墨汁迅速就渲染开来。

灰白的天上早已没有藻红色的余晖,一群大雁缓缓飞过天际,在快消失不见的地方又成群回头,飞了回来。

天色全暗,小区亮起盏盏柔黄色的路灯。

我的心突然往上跳动了一下,又火速回到原来的位置。血液瞬间变得暖和起来,全身的温度仿佛骤升了好几度,又慢慢恢复了正常的体温。

肯定是重感冒的病毒在我身体里鬼鬼作祟!

我沉默不语,接下递过来的零食,面无表情。

杨泽林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好像要开口和我说话的感觉。迟疑了几秒,被微笑带过。

“那我走啰?”

不知道这是一句疑问句还是一句陈述句,我不懂他是在告诉我,他要回家了,还是在问我是否有留下他的意思。

说完,有点慢动作的转过身去。

有个大爷看他要走了,像是和他认识许久一样,向他招呼道:“小伙子,不看啦?”

杨泽林笑着回答:“走啰,下个周末再来向你们学习。”

推开单元楼的大门,朝外面走去。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我好像恍然看懂了依依不舍和倔强顽固这两个词语。

就在门快关上那一秒,我突然开口。

“等等。”

4.

他兴奋地转过头,好像就在等我的“一声令下”,就会立刻飞奔而回。

我邀请他:“一起吃饭吧,但是你得等我给室友打个包再去。”

他连连点头说好,前一瞬失落怅惘的表情被兴奋愉悦的欢喜全部覆盖。

来到小区外面的饭店,我点了一盘香菇炒肉,一份耗油生菜。

他让我再来一些,说待会他去买单。

我真的很讨厌他自作主张的样子,区区一顿饭难道我请不起吗!

转念而想,这不过是表达的另一种方式罢了。

我的心再次变得柔软。

饭间,他开口向我道歉,说生日那天不应该如此固执,和我僵持不下。他好像读懂了我的心思,还一再解释说用自己“小金库”买的礼物。

这些都不重要了,此时,我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意。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不管在哪个年龄段遇上心仪的那个他/她,除去虚渺的感情,无疑都想把最珍贵的东西赠与给对方。

无非就是想在遥远的以后,也许自己已经成为了对方的回忆,他/她也会拿着这份不忍舍弃的珍藏,来凭吊逝去或者说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的这一份感情吧。

眼睛泛起一圈涟漪,我不知道这是感动还是感情。至少在这一瞬,面对这个追着我跑了接近五年的傻大个,心里有了触动。

吃完饭,大概八点,他小心翼翼地说要送我回家。

“你还是要去散步吗?”

这是他的生活习惯,晚饭后必须“百步走”。

杨泽林回答说,是的。

“那我们一起吧!”

他呆滞不动,有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随后欣喜若狂地点头不止。却马上又收敛起来,仿佛不敢再惹恼了面前这个挑剔的“母夜叉”。

缓慢走了接近半个小时,我们来到一幢平四楼的居民住宅。那里年久失修,加上地方偏僻,住户少得可怜,也没有物管和保安。

我们一路畅通,直接来到楼顶。站在斑驳的水泥地面上,仰望四周钢筋林立的大厦,灿若星辰的夜景,我们脚下的这栋即将拆迁的楼房显得格格不入。

我仿佛也感觉,我就似这幢摇摇欲坠的楼宇。无论多么努力多么忙碌,都如此渺小,内心一点没有安定的感觉,始终融不进这越来越大的都市。

我们都没有说话,沉默良久。杨泽林像大三那晚我们在天坛看烟花晚会一样,试图伸手搂我的肩。

不过,这次我没有拒绝。

修长的五指浑厚有力,紧紧抓住我的肩头。仿佛漆黑辽阔的海洋里,漂浮在寒冰上的我,突然看到了一艘救生船似的。

热血再一次涌上来。

又是一阵凛冽干燥的大风刮来,我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杨泽林收回手,脱下他的白色羽绒服给我披上来。

这一刻我发觉,其实我内心深处也不是很抗拒他。至少他有一点是让我欣赏的,尽管他犟得像一头牛,但是,不管再气恼或者愤怒,都舍不得用头顶的角来伤害我。

他不是那种“我得不到你就要毁掉你”的变态男人,我想,就算我和他不会发展成为恋人,即使有一天我的真爱降临,他也会笑着流泪祝福的。他没有勉强别人的急躁性格,更不喜欢得到不是真心的感情。

我傻乎乎地明知故问我一直回避的话题:“喂,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转过头,高楼鼎立熠熠生辉的灯光汇聚在瞳孔里,变成两个重叠相交的明亮圆圈。“你不要告诉我,那么多年了你都没有感觉到。”接着瞪大眼睛惊恐地问我:“难道你认为我把你当哥们儿了?”

我被他逗笑,方才有点矫情的忧伤一冲而散,说:“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就是想确定一下。”

然后呢?就这样在一起了吗?

绝对不可能,我不是会因为眼屎那么一小坨感动就把自己送出去的傻姑娘。

至少,我得作一下。害羞。

我靠近看着他的眼睛,瞳孔左右晃动,像是在确认什么。举起手看表,已经九点,周围宁静寂寥,甚至连一只流浪狗都没有。

我说:“那我们玩一个游戏吧!”

“现在我大喊一声‘有人吗’,如果有人回答的话,我就和你在一起,从今以后!如果没有人答应的话,那说明缘分未到,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其实我早已经把你当作我的哥哥了。”

这是在给他机会,也是在给我自己一个交代,因为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在一起。

这五年来,虽然我每次看到他都故意拉着脸,但我已经习惯了他每晚的宵夜和无休止的关心问候,更为重要的是,他渐渐给了我就算我再过分,他也不会转身离开,说走就走的那种安全感。

我也懒得做决定,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就交给老天爷吧。

我总不可能狂奔回寝室拿两张纸,在一张纸上面写“一起”,另外一张纸上面写“不在一起”,然后再眯着眼挑一张出来吧?幼稚!

“喂————”

还没有等他反应,我就把双手捧在嘴边,大声朝着空旷的对面喊起来。

回音久久荡在没有路灯空无尽头的胡同里,几只不知名的小鸟被我的“狮子吼”吓得扑着翅膀四处逃窜,脆弱的树叶飘零几张,缓缓打着旋落向地面。

杨泽林屏息紧气,很紧张地盯着前方,目不转睛。他这个样子,估计比我当时查高考成绩都还要紧张一百倍。

大概过了三十秒,我耸了一下肩“噗嗤”笑起来。我被自己的无厘头惹笑,他反倒是一副无奈无语无喜生无可恋的可怜表情。

就像我们经过三年煎熬,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他却名落孙山,勉强挤进了专科行列。

哈哈哈,笑死人了。

我怎么可以这么贱,可我怎么也悲伤不起来啊!

反正他从来没有赢过我,这次肯定也不会赢,哎,命啊!

我又把悬着的手举到嘴边,竭尽全力大声地喊:“有人吗————”

寒风倒灌进鼻腔,瞬间流进食道。我被一阵冷风呛得咳嗽不已,我故意放肆地大声扯着喉咙。

这次再没有鸟飞走,连树叶也岿然不动。声音从四处散开,又在建筑物的墙壁上反弹回来,寥寥幽荡在前方那条深不见底的巷子里。

依然没有人回答。

杨泽林垂下头,眼神灰暗,双手攥紧了拳头,像个彻底战败的公鸡。看吧,看吧,缘分未到吧,老天爷也不帮你,你还是认命吧!

当然,我只是想想,还没有说出口,我还不至于幸灾乐祸到如此地步。

其实,在此刻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像是丰满的果实被挖去了那块最甜的核心部分一样,总觉得心里缺少点什么。

我现在这样贪玩地捉弄着杨泽林,丝毫不顾忌他的感受,全凭自己的一时兴起来决定一场感情的去或留。

看得见就在眼前,有感觉面对彼此,你却留不住他/她,这是一种极刑。

我又怎么会知道,许多年后那个他,也一样地让我有握不住抓不牢的失落感觉。

天道轮回,苍天放过谁?吴梦你就继续随便作吧!

杨泽林没有抬头,非常失望地看着他的鞋子。

三十秒过去了,五十秒过去了。秒针没有因为任何遗憾惆怅,亦或是惊喜兴奋而停止转动。

看着情绪低落的杨泽林,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玩过头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收拾这个亲手搞砸的局面。

就在我喊出“有人吗——”,大概过了一分钟后,胡同的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回答。

“有人!”

仿佛悬吊在悬崖边上的身子,就在快要坠落的那一瞬,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粗壮树枝凭腰拦住,绝望的心境突然又生出了重生的希望。

杨泽林立刻仰起头,眼神灼热地四处搜看。

胡同迟迟没有身影走出,我和他面面相觑。

我们对视一眼,转头看向似黑洞的胡同,又等了一会。依然眼下四处无人,甚至说话声音大一些都会有回音飘荡。

人到底去了哪儿?究竟有没有人?

这种在边界的城中村总会被人忽略,是魂魄最爱的聚集地。

想起《午夜凶铃》的贞子披头散发从电视里面爬出来,又想起《鬼影》里面Jane的魂魄一直骑在Thun的肩膀上,即使剧终Thun不堪其扰精神混乱跳楼以求解脱,最后在医院Jane还是坐在Thun肩上的那一幕。

我瞬间感觉一股细风缓缓地从后背爬向脊梁,再从后颈的空隙处溜出,渐渐扩散在脸颊周围,让我不寒而栗。

我去,我不会那么倒霉吧?感冒还痊愈就溜出来吃饭散步,结果遇上鬼了?

这个鬼真会挑时间,非要来碰上我!

胡同依然没有人出来,我越想越害怕,后背冒出一阵冷汗,心狂跳不止,手臂上瞬间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我感觉忽冷忽热,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我抬头看了看杨泽林,他好像也开始慌了。但他仿佛感觉到了我的惊惧,就在想被吓得屁滚尿流,转身冲下楼的时候,他又伸出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肩。

说到这里,江娇手上的筷子放在嘴边一动不动,她像是在听一部恐怖小说一样,聚精会神地看着我。

“哇!”

我举起双手,爪着五指故意吓她。

她被我吓得愣住了,眼珠一动不动。过了几秒才摇了摇头,使劲眨了一下眼睛,从我口中恐怖的气氛中抽离出来。

我接着说。

约摸两分钟的时间,仿佛过了两个小时,胡同里的身影终于渐渐拉近。

在巷口的位置,出现一个神秘的老男人。

他穿着黑衣服黑裤子还有黑鞋子,带着黑色口罩和黑色鸭舌帽。

在巷口的地方,他抬头看对面一高一矮的我们,朝我们大声喊:“你们有没有看见一只很丑的哈士奇?我的狗刚刚丢了!”

我看你才像个哈士奇!一只巨丑的哈士奇!

我瞬间瘫软下来,斜靠在杨泽林身上。这样的我们,像极了一对亲密的恋人。

老男人又着急地左瞧右望,声嘶力竭地喊:“二狗子‘地虎’你在哪里?快点出来啊,爸爸很想你啊!”说完又扯着喉咙向我们再次确定:“二狗子?你们真的没有看见吗?”

地虎?我还小鸡炖蘑菇呢!

二狗子?我看你才像一只吐着舌头的傻大狗!

杨泽林马上亢奋地回答他:“没有!我们马上下来帮你找!”

我去,我身边还有一只哈士奇?!

来到平地,我真想一脚踹向眼前这个“故弄玄虚”的老男人,刚才被吓得魂飞魄散,估计回去不喝下三碗姜汤是还不了魂得!

杨泽林似乎完全忘了刚才惊恐弥漫的感觉,秒变话唠,对老男人很是热情地唠起嗑来。

“你要不往东边瞧瞧?”

“干脆我们去人多的地方看看吧,狗和人一样,都爱凑热闹!”

“你还是回家等吧,说不定狗子自己玩累了就会回来。我小时候也这样,在外面玩得口干舌燥就会乖乖回家了。”

我无语,额头上冒出三根黑线。刚才的想法错了,我应该再给你补上一脚!

5.

强行拉走对走失狗子恋恋不舍的杨泽林,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欣喜若狂,几乎是一蹦一跳。

刚才那个老男人的回答,意味着这个游戏是他赢了。这样,没心没肺咧着嘴傻笑不止的人换成了他,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原来,想要感同身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没有感受过对方的境遇就不能勉强别人要和你有同样的心境。

怪不得刚才我在进小区的时候朝大家点头微笑,江娇会认为我又犯神经大条的病了。

她无法感受我时隔三年才回来邺荆市的喜悦,我也没法感受她待在邺荆市劳累打拼的烦闷。

杨泽林兴奋地拉起我的手,我本能地缩回去一小截,但小指还是勾在了他的小指上。我们就像在外面结伴同玩的小伙伴一样,到点就手拉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接受我的!你也是喜欢我的,对吧?要不然生日那天你赌气就走,在门口的时候怎么会又停了下来?”

明明就是盘脚太久,脚麻了好吗?

但我没有说出来,只是和他勾着手,笑意荡漾地看着前方的幽静的小路。

看我“默认”,他更加喜悦,将就着我的步伐,夹着屁股,迈着小步,慢慢往小区方向走回。

“你的形容好搞笑,什么叫夹着屁股?”筷尖被咬在齿间,江娇饶有兴趣地问我。

被她打断,我有点不爽,白了一眼,“就是走路很像日本小女人的样子!”

因为那个莫名其妙钻出来的老男人,又是突如其来的一句回答:“有人”,给了杨泽林在这场游戏里面一个神助攻。

不久后,寒冬正式来临。在阳光没有照耀到的空地,会感觉异常的冷。来自南方的我,还是没有习惯把自己裹成一只臃肿的粽子。

大学时候,秋末我就开始盼着冬天的大雪,这样能和江娇打雪仗,虽然最后免不了干一架,那也是愉悦的。

而毕业后,只身一人在辽阔繁华的国家心脏位置,却原来越害怕冬季。

我害怕看见光秃的树木和凌冽傍晚华灯初上的盛世美景。万家灯火辉煌,我竟越发觉得自己像一滴水银,融不进这一池繁花似锦的水藻里。

想家的念头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浓烈。

杨泽林在租期未满的情况下,退掉了和同事合租的公寓。还答应室友,后半年的租金他仍然会承担下来。

他在离保税区更近的小区,租下一间两室一厅的房子,说要和我同住。

对,就是同住,并不是同居。我住有卫生间的主卧,他睡次卧。

我说要付租金给他,被断然拒绝。

“你不也和男人住过吗?你刚刚在我家神叨叨地大惊小怪干嘛?”江娇放下筷子,想要扳回一局。

“哎哟,我这种‘同居’,和你这种同居是不一样的!”我嫌弃地朝她扁了一下嘴。

杨泽林看是高高大大的,其实心思细腻的很。和我这种手残党相比,他做事的手法更加精巧。

每天的早餐都是他煮好放在客厅的白色烤瓷喷花桌上,饭菜也是他做的,他像大多数广东人一样,很会炖汤。为了将就我的胃口,后来还开始学习做辣到起飞的油腻菜。

被辣到喷火也会自卖自夸说,“好吃呢,很下饭哦,我还要再去盛一碗!”

“那你负责做什么?在别人家白吃白喝?”江娇像老母亲看智障流着长口水的孩子一样,一脸嫌弃地盯着我。

三年未见,江娇字字珠玑,每次都戳我痛处,真是可恶!

我得意洋洋地说:“我是他的精神领袖啊,他有一次在吃饭的时候告诉我,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一直感觉很迷惘。直到和我住在一起,他才明白他想要的不过就是这种普通平淡的居家生活。”

他高兴可我不乐意,我妈说我好高骛远,我曾经否认过,也义正言辞地狡辩过。现在我算是承认了,我的心里住了一个不安分的小孩,她总是在我淡如白水的生活中不时跳出来捣乱,怂恿我恶作剧,调皮捣蛋,打破陈规去追求五花八门的刺激时刻。

这就是我不同于其他女生的人格,像男人一样,一言不合就开撕,噼里啪啦过后,又好像没有发生过。

遇到难题的时候,也会装作毫不在意。其实私下做了不少功课,逞强地要去挑战很多不太适合自己的高坎。

老师同学和现在的同事口中那个既乖巧又有个性,反应快还会察言观色的我。在自己脑中的自我评定,不过就是小聪明罢了。

但是,只要不在家里,我就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尽情放飞自我。

所以,身边的好友少得可怜,能够这样容忍我的人,除了父母,就只有江娇和杨泽林了。

真是为难他们了,汗颜。

父亲一直很训练磨砺我桀骜不驯和喜形于色的性格,显然,我是他这辈子最失败的“试验品”,我有一种随风而飘荡的思想追求,不愿意墨守成规,厌恶陈条旧款。

没心机的大大咧咧,有时不经大脑就出口的话,会无意伤害对方,在被人眼里也是一种缺心眼。

很多次,在话已经讲出来,大脑还没有过滤的情况下,追悔莫及。

但真正又遇上问题的时候,我又缺心眼的把话脱口而出,哎,其实我智商高这回事,是骗你们的。惭愧。

比如这一刻,我还在挑着一边的眉毛大篇幅的渲染杨泽林像家庭主妇一样,为我做着只要能为我做的,甚至不需要我开口,他就会尽心尽力去完成的事情的时候,我并没有发现,江娇的眼神已经黯淡下来。

我口若悬河地叨着琐碎生活,正低头看着那盘剁椒鱼头,正在纠结要不要吃一条朝天椒。江娇刚才好奇灼热的目光已经被低落丧气的情绪代替,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恢复了往常的淡定和面无表情的平静,如果要观察她的情绪变化,只能从眼神来判断。

就像繁华热闹的城市,人潮涌动的十字路口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车水马龙的立交桥还有大屏幕的广告屏幕都一下子不动了,只剩眼前这位在缓缓移动的女生。

我想笑她一如既往地像个小老太太,总是少年老成的样子,没想到她把手从桌下拿上来,托着下巴,瘪着嘴,先开了口。

“你挺幸福的,杨泽林追你跑了那么多年,你们在一起后又对你这么好。吴梦,我真的很羡慕你。你身边的人总是围着你转,你的父母,还有你的朋友。温杰就不这样,他从不做家务活,在家的时候就只会玩游戏。我做饭,我刷碗。我洗衣服,我晾袜子。连拖地的时候,他甚至连脚都不会抬一下。”

没想到,简单的一番唠家常,她竟然被触动到了,会发出如此感慨。这种感觉,就像一股不定时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她身体最软弱的位置,让她猝不及防地躲也躲不掉。

回来的第一顿饭,她就让我感觉到,她和原来不一样了。读书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话。她习惯隐藏自己的哀愁,要强的她绝对不会给任何人提起她对某人赤裸裸的羡慕。

我说:“这算什么啊?他不做家务才能衬得你很能干啊!我要是有你这么聪巧,没人会这样对我的。他们都担心我生活不能自理,同情心泛滥照顾我而已,其实心里才不愿意哩!”

为什么我们总是感到不满足或者痛苦呢?那是因为我们总爱把脚下的石头举到头顶的位置,艰辛地支撑着它。

为什么我们总爱互相对比或者暗自比较呢?那是因为我们总觉得自己的生活不如别人。

其实,这就是一座围城,你羡慕别人的生活,殊不知也已经踏进了另一个诡异的怪圈。

为什么动物称之为畜生呢?难道仅仅是它们只会埋着头吃饭和看人吗?为什么人能叫做高级物种呢?除去单纯的区别于动物会使用工具以外,更为重要的是,会抬头仰望远空吗?

此时的我,并不明白。

莫非平视前方这回事,就这么难做到吗?

一万个问号从头上冒出,我被江娇突然的惆怅搞得有点莫名其妙。别说她羡慕我,我也挺羡慕她的。她不过是羡慕我家境好,可以弱智地撒娇,不用为金钱而烦恼,在家也没有做不完的家务活。

是的,我懒。而这些,她羡慕父母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甚至是身体的健全和自食其力,还有家庭环境的优渥。

而在我心中,就像一条条厚重的枷锁,束缚着我。我讨厌我爸拿我和别人作比较,也不愿听到妈妈的絮絮叨叨。我知道,这些都为了我好,但是,我更喜欢他们把我当大人平等对待的感觉,哪怕是成年人也好!而不是任何事,都是他们做好决定后对我简单的一个告知,不问我的想法让我直接去执行。

我羡慕她的思想自由和父母对她的“放任自流”,如果可以交换的话,我宁愿承包所有的家务!

想要对方已经得到而厌倦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自己永远无法去实现的,便会滋生出一系列的负面糟糕情绪,这就是欲望的魔力。

我觉得我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以前的我总爱把“没有明天,今天最精彩”挂在嘴边。我们都嫉妒自己没法握住的虚无生活,总爱回忆过去和畅想计划未来,却都忽略了当下每一刻所拥有的东西,不管是感情还是物质,才是最重要的。

毕竟,以前已经回不去了,它变成了经历。而未来不可及,即使再光明,也不一定有十足的把握,它多少带点赌的成分在里面。

如今,才是我们真正所持有的现实。

可是,为什么我和她都不懂呢?

我的情绪也被拉了下来,我接着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喜不喜欢杨泽林,只是在生日和‘遇鬼’那晚,我内心泛起了微波,我感动了。你说得对,其实做决定不需要很长的时间,被触动到的那一刻,内心的决定自然而然就会被唤醒。”

“我记得当时说的是,当眼见到让你心寒那一瞬,内心的决定自然而然就会被唤醒。”我的话让她想起了决定去考护士资格证的时候,她赏了我一个白眼,不爽地反驳我。

“无所谓啦,你说了算。你真的别羡慕我,我在北京活得像狗一样累。三年都不回家,过年还在加班,就仅仅是想让老板赏识我,觉得我勤快肯干。我很想家,嘴上不说,怕一打开话匣子我妈就趁机又劝我回来。其实我和杨泽林在一起,就是两个北漂搭伙过日子罢了。从一开始到现在,没有任何惊喜,连惊吓都没有!他就像家人那样照顾我,我并没有觉得新鲜。我们都一样,还没有遇到自己的最爱。”

江娇说我是个内心孤独的小孩,她好像很了解我,但我似乎并不怎么了解她。听我说完,她慢慢抬起眼皮看着我,坚定地推翻了我刚才头头是道的理论。

“不,我爱他。”

My? God!太无趣了,一点没有默契,再见!

6.

吃饭完,我决定回家后补一大觉。

睡到第二天,妈妈已经早早起床,准备好了早餐。是我最爱的杂酱面,还多了一碗醪糟汤圆。

三个人围坐在饭桌,妈妈吃的不多,对我嘘寒问暖。

摆在花架里面的映山红在冬季寂寞的只剩下一盆花苞,无精打采的样子。应该是我没在家的这几年,爱花的爸爸一株株地种进去。和妈妈一起,看它们从花骨绽放成花朵,再由花朵凋谢成碎叶。

倒是花园里在假山下面的草鱼悄悄钻了出来,像是在欢迎我这个小主人。黄色小猫咪趴在陶瓷凳上舔着爪子,慵懒地享受阳光的沐浴。盆子里的大红色腊梅开得正是艳丽,阳光肆意地洒在花园,顺着爬山虎的顶端倾泻而下。

我从位置上,目光穿过客厅看见花园里和煦的景色,心觉得特别踏实,像是小时候和爸爸在街上被人群冲散,我正着急万分的时候,他突然走到跟前,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妈妈告诉我说,三天后会请来奶奶追悼会的客人吃饭,特别嘱咐我穿深色的衣服,一再强调让我稳重一点。

我端起碗,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面汤,答应说好。

爸爸皱起眉头说我不拘小节,还是小孩子模样。教育我吃饭时候不能发出声音,这样会被别人说没有家教。然后开始回忆他小时候吃饭,嘴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被奶奶用筷子敲头的往事。

这种老生常谈的话题,他都已经说了百八十遍了。他总喜欢抓住我一个小缺点,不停地唠叨我。

“那个时候,我才五岁。我在吃青菜时用嘴把它吮进去,觉得好玩得很。”

还没有说完,我就极不耐烦地接他的下一句,和他异口同声地说:“奶奶就拿着筷子使劲敲我的头,让我吃饭的时候规矩点。”

“爸,这些话你在我很小时候就说给我听,说了十几二十年,我都会背了!”

“那我从小就教你不要这样,说了十几二十年,那你为啥还要这样?”

自己挖的坑,就得自己跳进去,汗颜。

乖乖听他说完不好吗?非要嘴贱去搭话。

我狡辩:“我都记住了,我是想在家里就随便点。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发出过任何东西,我保证!”

爸爸并不买账,他拉着脸。“我不信,在家都没有把习惯养好,出去会是一个样子!”

见他并不给我台阶下,我有点气恼,“你根本就是看不惯我!你挑我刺!”

“你就没有哪个地方让我看顺眼过!”

我开始大吼,用最强硬的语气说最怂的说:“那我改不就行了吗?”说完愤懑地扔下筷子,钻进卧室一头斜倒在绵软的床上,用白色枕头捂住脑袋。

留下全程旁观我们拌嘴乐呵的妈妈,和无语摇头的爸爸坐在原地。

等着,我一定会改变的!一定会变得让你眼前一亮,变成你们喜欢的成熟稳重,不喜形于色的沉着样子。我要让你们对我竖起大拇指,从心底表扬我!

爸爸就是典型的严父,我能感受到他对我浓烈的爱,但这些爱带着点毛刺,让我倍感温暖的时候,会突然窜出来提醒我应该按时成长。

三天后的答谢饭设在邺荆市最大的华嘉酒店,来了很多客人,好像比追悼会那天的人还要多。

父母和姑姑忙着招呼自己的同事和朋友入座,中午十一点十五,我站在酒店大门无聊至极,只好点燃一支烟,仰头长吐一口白雾。在呵气成霜的冬天,吐出的白雾看起来更烟雾缭绕。

我还在望着路边的天线,笔直紧绷的拉在电杆上,有几只麻雀在上面蹦蹦跳跳。我虚眯着眼,享受着此时的阳光浴,又是一阵白雾酝酿而出。

“你还会抽烟哟。”

我被吓了一跳,并没发现吴志樟已经站在我面前。烟雾反呛进喉管,瞬间喘息不暇。我生气地瞪着眼前这个“瘟神”,他又跑出来害我了!

瞪着瞪着就变成了细细的打量。

微黑的皮肤,笑时眼下的褶子根根泛起。黑灰色的长风衣配着合身的西裤,锃亮的皮鞋,Prada的手包,像个久经商海的成功人士,和在殡仪馆看到他时不太一样。

双颊直至耳边的胡渣依旧零碎的长在两侧。

我努力挤出一点笑容,朝他苦笑。好歹我也是今天的小主人,要有接人待物的风范在。

他低头朝我稍稍靠近,小声地嘟哝着什么。我并没有听清楚,疑惑地看他。他又向我递了一个眼色,示意我看向背后的楼梯。

我不耐烦地皱着眉,感觉他的花样比我还多。并没有理他,轻声整理了一下喉咙,把烟放进嘴里,继续腾云驾雾。

爸爸从酒店的二楼下来,我背着大门并没有看到。他朝吴志樟打招呼,示意他上楼去。

听到近在耳旁的声音,我瞬间呆住了。我爸要是看到我抽烟的话,还是在这种公共场合抽烟,估计他会气出脑梗。

眼瞧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我抬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徐志樟。

爸爸走在最后一梯,差点被脚下翘起的红毯绊倒。吴志樟趁着爸爸低头那一瞬,把我手上的烟拿走,一口含在嘴里,朝爸爸小跑过去,伸手扶住了他。

真的很感谢你大爷!

我像在上课时看小说差点就被发现的学生一样,等他们转身往楼上走。我马上斜靠在门柱,喘着粗气,暗自庆幸前一秒的“劫后余生”。

再也没有心情抬头看什么天线,什么麻雀,享受什么阳光浴了。

“吴梦,你在这里等我吗?”

江娇在对面的马路上朝我挥手,看样子心情不错,旁边站着比她稍微高一点的瘦小男人。

来到面前,江娇笑嘻嘻地向我介绍站在旁边的男人,“温杰,我的男朋友。”转头又对温杰说:“这就是我经常给你提到的闺蜜,吴梦。”

温杰个头不高,几根长刘海搭在睫毛上。小眼睛,单眼皮,看向我的时候眼神有点邪魅,坏坏的感觉。碎胡渣在嘴的四周,像是故意留的。脖子上带一根粗黄金项链,嘻哈的卫衣卫裤,还背着个胸包。

看起来有点像唱Rap的杀马特。

“感谢你对江娇的照顾。”他客气地说。

“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照顾她,就像在照顾你一样!”江娇甩给他一个白眼,弄得温杰有点尴尬。

我在一边傻笑,没有搭话。

江娇问我为啥站在门口,我谄媚地回答:“等你们啊!”

“少来,你不去帮忙。”她并没有买账。

能不能在第一次见面的朋友面前给我点面子?我不要面子的吗?

“她不帮倒忙就已经很不错了!”

爸爸把吴志樟领上去后,从二楼下来了。

我很无语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眼前一个猪队友就算了,还来一个神助攻。

我有点不爽,感觉丢了面子。站在原地,拉着脸并没有说话。

江娇又向爸爸介绍温杰,他们客气地招呼着。爸爸让我把他们带上二楼,我昂起头,赌气拒绝了。

“不用了,你们招呼其他客人吧,我们自己上去就行。”温杰牵着江娇就往楼上走。

这下我心情更加郁闷,总感觉江娇和以前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儿不对。

我和爸爸站在大厅门口,接下来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严厉教训。

“吴梦,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熟那么一点点啊?”爸爸的话还没有说完,我顿时感觉心里堵得慌,转身逃走了。

大步冲上二楼,吴志樟就坐在进门第二排桌旁,他笑嘻嘻地喊住我。放眼望去,江娇和温杰坐在墙角那桌,他们在聊天,并没有看见我。

我愤懑地走进门,在吴志樟旁边坐了下来。

桌上的菜已经摆好,我起身打开白酒的包装,给徐志樟倒上,自己倒了一杯葡萄汁。

“刚才谢谢你啊!”我向他道谢。

他好像早有防备:“不用感谢我大爷。”

“吴叔叔,你是干什么的?”

“叫我吴哥就行了。我在省东茂集团负责工程询价和验收。”

“做工程的。”我若有所思的回答,开口又问:“那你肯定是领导?”

“项目经理而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你为什么认识我爸?他又不修房子。”

他说,初进建筑行业的师傅是我爸的战友加特铁的哥儿们,刘志刚,早就和爸混熟了。

“就是现在在修路的那个刘叔叔?”我不太确定的问。

他两手搭在大腿上,背挺得溜直,“嗯。”

“你看,你都叫他叔叔,我叫他师傅。所以你别叫我吴叔叔,要不然都把我们整成平辈了。”

我故意逗他:“好的,吴叔叔。”

他转过头,眼里盛满爱意,弯起食指刮我的鼻子,就像小时候爸爸逗我一样,“叫你调皮!”

心突然跳了一下,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看他微黑的手指,我鬼使神差地关心起他来:“你晒得那么黑,在工地挺累的吧?。”

他说,公司派他去香格里拉负责福利院和粮仓的修建项目,一呆就是两年,那边紫外线特别强,皮肤才会比别人黑上好几个色度。这次他回在临城的总公司开会,待不了几天就又要回香格里拉。

他像主人一样向我发出邀请:“那里虽然紫外线强,但是风景美得很。全部自然景观,普达措国家公园推荐你去。”说完,掏出手机热情地说:“加个微信吧,有空你来找我,我带去玩。包吃包住,舒服得很!”

我问:“为啥我爸让我叫你叔叔,你让我叫你哥?你到底多少岁,反正我看的样子挺老的。”调皮地向他吐了一下舌头。

他并不生气,“四十一岁,属兔的。也不是很老,我叫你爸也叫叔叔。”

好复杂的关系,我有点晕乎。算了,不管了,我按下确定键,通过了他发来的好友申请。

他看着手机,向我确定:“是这个拼音的名字吧?”

我向他甩过去一个鄙视的眼神:“大哥,Is? Meng那是英文!你给我念个拼音出来!”

我不削一顾地把他的电话号码在备注栏里输入成五个竖着耳朵的兔子。

接近十二点,客人陆陆续续地围满圆桌。爸爸拿着话筒站上台,开始向客人致谢。

我坐在椅子上鄙视地说向吴志樟说:“哎,他就是喜欢走这种无聊的过场。”说完,端起手边的葡萄汁喝了一大口。

白色果汁和白酒的颜色接近,我并没有发觉自己喝到了吴志樟的白酒。我被辣得面红耳赤,剧烈咳嗽。

爸爸在台上瞪了我一眼,看来这次回来的表现确实很不让他满意。

吴志樟把白酒端走,小声让服务员给我倒了一杯热茶,调侃我说:“你别着急嘛,你喜欢喝酒的话,改天我请你啊!”

好啊!这次感谢你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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