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员外和仆人们扶着少爷也进了屋,仆人们退了出去。朝员外定睛看看这屋里,这屋里跟屋外布置完全不同。如果说院里的布置属于清雅简洁的话,这屋里的布置就可以说是琳琅繁复,然而繁复虽繁复,却有一种大气而井然之感,并不显得芜杂压抑。
朝员外无心多关心屋内景致,但见老者步履矫健地走到一张长榻之前,用手中蒲扇指指,示意公子躺上去。朝公子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慢慢坐下,然后躺下。
老者一脸严肃,右手按压住朝公子的额头,片刻松开,微笑一下,说:“公子是噩梦所致。近期可有意外发生?”朝员外一听,心道果然是高人啊,便将儿子被绑之事以及回来后的种种情形说了一遍。
老者听罢,笑眯眯地说:“如此,并不甚难。不过需费几日,老先生可有耐心?”
朝员外此时早都欣喜朝员外此时早都欣喜若狂,哪里还会计较耗费几日几时的问题,又一次跪下连连道谢。
老者吩咐那个少年,打扫一间客房给朝员外住,朝公子则留在老者屋里休息,以便随时照顾。
晚间,朝员外竟久久不能入睡。想到多年养儿的艰辛,风风雨雨、坷坷坎坎,儿子一路争气,不负老两口的苦心,长得一表人才,又品行端正,虽遭大难,今日幸而有高人相救,不禁喜而生悲,悲又生喜,悲喜交加,只觉人生多难,机运难料。
想到自己长途跋涉中的忐忑不安,又想到这蒙府毫无架势,如此古道热肠,不拿捏,不摆谱,热情救助,朝员外忽然心中一个激灵:“不会有什么虚诈吧?这素不相识的,这一老一少,如此单纯,如此热情,真的是太不合情理了。”
这一想,朝员外突然冒了一身冷汗,白日里的种种,当时虽觉意外,但救子心切,也不曾多想,夜深人静里突然明白过来,顿觉处处都可疑之极。朝员外翻身起来,立刻要去找儿子,刚走出两步,又悄悄停下,自己贸然闯去找儿子,儿子还在别人手里,岂不是要坏了大事。一番悲痛,顿时又由衷而出。
冷静了一下,朝员外悄悄开门,打算先去老者屋里探看一下。
院子里寂静无声,但是并不昏暗,一来天上皓月当空,二来老者屋里也有光亮透出。放轻脚步,朝员外慢慢走向老者屋子。然而,千小心万小心,最怕处总会出乱子,脚底下还是台阶没有踩牢,滑了一跤,自然响声不小。朝员外心中惊恐懊恼,呆呆弓着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门闩响处,竹帘一挑,那个少年探出了小脸,问道:“爷爷怎么不睡觉啊?跑到这里做什么?”朝员外不知如何回答,正迟疑间,屋里出来笑声,老者说道:“进来吧。”
少年便请朝员外进到屋里来。
屋子里烛光一片,亮如白昼。老者看到朝员外进来,说道:“老先生怎的夜里不好生休息,跑出来做什么?”朝员外正想用话语遮掩,不待开口,老者便说:“是不放心我老头子吗?”这一句明明白白地说出了朝员外的忧心之处,窘得员外一时语塞。
老者哈哈大笑,说道:“老先生不必忧心惶恐,老头子不是那蒙汗药麻翻了人劫财害命的强人,我这里有家有院,有祖有孙,比不得那些山寨。”
“哪里哪里。”朝员外连忙讪笑道,“不过,我确实有些疑惑。这疑惑说来,真的是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我们父子与老先生素不相识,今番前来拜访,恳求相助。本来作为求医者,自是盼着医家大夫热情相助,但是,但是我却觉得蒙府对我们热情得有些超于常情。这位小少年不问身份便请我们进来,老先生也是毫不推拒,满口应承。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些都过于不合情理啊。因此,我便有些疑惑……”
不待朝员外说完,老者便哈哈大笑:“老先生疑惑得是。我们蒙府行事,确实不属俗流。蒙府的营生,虽非医者,却也类似医者。医者医身,蒙府医心;医者汤药调理肌骨,蒙府自有劣技消解心魔。至于我蒙府不问身份,不查籍郡,那是因为这里不惧歹人,心怀叵测之人即使进了蒙府,也难得逞,我们自有我们的法子。”
老者呡了口茶,继续说:“从进门到照壁,从院子到里屋,每行一步,我们都有相应的克解之法来防御歹人。不满您说,我这屋里也是机关重重。不过,能找到蒙府来的人,都是有绝对难处的人,一般人也不会听闻蒙府的营生,因此也不必过于小心。再者,蒙府的手段虽是我们人为学习的,但有一多半确实天赐。以天赐之能助人,也是符合老天爷的大德,因此,有求之人来此,我们绝不推拒,甚而大加欢迎,尽力做到体贴周到。”
老者说罢,笑眯眯地看着朝员外,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朝员外尴尬至极,忙道:“我以小人之心来揣测,没想到蒙府高人大义,如此大德,小老儿真是愧煞了啊!”
老者哈哈大笑:“既然老先生睡不着,那我们索性来看看公子吧。”
朝员外担心的正是自己的儿子,便立即起身跟随老者。老者挑起墙上的一面布帘,里面还有一间屋子。进了里屋,也是灯烛亮堂,屋子约摸两丈见方,算得上宽阔。屋子中间摆放一张木床,木床并无雕饰花纹,平实朴素。朝员外看到自己儿子正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了。
朝员外问道:“小儿没有惊醒过吗?”老者呵呵一笑:“来了这里自然不会再惊醒。”
朝员外拱手感谢,心想着这蒙府果然有妙法,一来这里便解决了问题。老者指着四面墙壁让朝员外看。员外这才发现四面墙壁上都挂着巨大的与墙壁等大的镜子,镜面有的模糊,有的清晰。
老者道:“这四面镜子,分别是石镜、玉镜、铜镜、水镜,镜面各有不同。石镜镜面不大清晰,水镜最是清晰明亮。这四镜都是经由蒙府远祖传下来的,能够照透人的皮肉之内。玉镜可照人的品性,石镜可照人的生气,铜镜可照梦幻,水镜可照性情。今番公子,我们就用铜镜来看看梦境。”
说罢,老者走到铜镜面前,用手在镜面边缘按压一下,当是有机巧在那一处,铜镜变得清亮起来。朝员外便和老者一起观看。初时,镜面平静,显出一座山,山色清秀。老者笑笑:“您可认得这山?”朝员外点点头:“就是这附近的仲梁山吧。”
不一时,镜面显出山路来,山路在不断向上,朝员外知道这就是儿子爬山的情形。又过了一时,山路停在一片松林,迎面来了两个凶恶之人,然后朝员外就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两个人绑上了山,停在一个院子里,两个人大呼大骂的样子,虽然铜镜并不能传出声音,但是朝员外知道那两个强盗在骂什么。迅速地,进了一个柴房,又是那两个人跑来凶神恶煞,又踢又打,如此好几趟。镜面黑了下来,应该是到了晚上,一片漆黑,慢慢地,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影子,像是白色,又一闪而过,不多时又出现了,长发披面,似乎是个女子。那女子凑近了儿子,一张脸显了出来,容貌清秀,但是面无血色,嘴角还有一缕血丝。忽然画面一阵剧烈晃动,那看不太清那女子了。
这时,床上的朝公子忽然开始大喊大叫起来。朝员外心中一凛,赶紧跑到床边抱住儿子。儿子已经醒过来了,缩在朝员外怀里瑟瑟发抖。
老者走过来,说道:“公子的噩梦便是这这些情形,一者为强盗威逼恐吓、大骂羞辱,心中有了恐惧,再者这个女子夜半出现,形貌阴森,又是一层恐骇,因此就落下了噩梦的根由。”朝员外从铜镜中已然明白了儿子所受惊吓,心内一阵刀搅般的难过,便对着老者点点头,说道:“还请先生救救小儿。”
老者扶着朝公子躺下,按压他的额头,公子便又睡着了。
朝员外与老者回到外屋,双方坐定。老者说:“不知先生想让我如何救公子啊?”朝员外不解,便道:“先生自有妙法,全凭先生做主。”
老者呵呵一笑:“我蒙府这营生,做的是梦幻之事。其实呢,对这梦幻的处置,也是因目的不同而各有所不同的。”
“愿闻其详。”
“我蒙府这门技艺,传自先祖。当年先祖随周武王征伐殷纣,立有战功。周立镐京为都,一统天下,我先祖便安居镐京,也算是得了封赏,享了荣华富贵。武王姬发有一弟弟,名叫旦,辅佐武王两次伐纣,是个难能的人物,就是后世称为周公旦的。这周公是个不凡之人,通晓天文地理,又制作了礼乐规程,实在是个经天纬地的绝世人才。周公有一门自己的技艺,便是解梦,这一点世人无不知晓。然而世人不知道的是周公之梦学,并非只有解梦一脉,另有筑梦、斩梦、修梦三脉。解梦最为世人喜好,因此广为流传,以致千年,非但不见衰微,反倒越发兴盛起来。另外三脉,筑梦之法,便是为人依据所求所想铸造梦境;斩梦之法,便是依据要求斩掉人的梦境;修梦之法,则是对不喜之梦以法修整。三脉之学,各有长短。筑梦可以凭空得梦,却易使人沉迷美梦,不可自拔;斩梦可以一刀斩断,决绝干净,却以后不能再自己有梦,人生便会少了些许情趣,因此便有了这修梦之法,剔除掉梦中不喜的厌恶的,留下喜乐的美满的。”
听着老者叙讲,朝员外下巴都惊掉了,平日里只知道梦可解,却全然不知这背后竟然有这么多的奇谈怪法,越发对老者敬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