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到了省城,寻了客店住下,日日不出门,就在房中温习功课。
然而,范秀才的脑海中却对那种刁钻的问答方式难以忘怀。圣人讲求格物致知,探寻本源乃是求学之不二路径;古人又说“小学而小疑,大学而大疑”,要的就是求学不可存疑,甚至要自己寻疑。往日里读书不知学问从何处入手,今日里岂不是指明了迷津?
范秀才在房中日日思索,兴奋异常,感叹多年读书竟然今日才发现了窍门。随手拿起《大学》,翻开第一章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范秀才便提出了问题:“何为大学?何为道?何为明?何为明德?何为亲?何为民?何为止?何为至善?”在这个问题之上,他又提出了“何为大?何为学?何为德?何为至?何为善?”的一系列问题。他先解决第一个问题“何为大”。范秀才记得《说文》中解字说:“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象人形。”这个解释说出了大的字形像个人,但是为什么要像个人呢?何为人呢?范秀才又追问了一个新的问题。《列子﹒黄帝》中曰:“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食者,谓之人。”这个解释说的是人的外形特征。《礼记﹒礼运》中又说:“故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这两句倒是说出了人在天地之间的义理与文化定位,范秀才感叹先贤对人的本质定义得如此高深,又问自己:“那么何为天地?何为阴阳?何为鬼神?何为五行?何为心?何为端?何为味、声、色呢?”先来探求何为天地吧。天,颠也,这是《说文》的讲法,而颠呢,是人的头顶,来指一切高的东西。《尔雅》中说:“土乙力为地。”这个是从字形上来说的。《管子》里面又说:“地生养万物。”那么生养万物者便是地了。天地算是探究清楚了。阴阳呢?山北水南为阴,山南水北为阳;女为阴,南为阳;水为阴,山为阳;地为阴,天为阳;月为阴,日为阳;虚为阴,实为阳。一阴一阳谓之道,阴阳和合方为和谐庄重之道……
范秀才独自在房中生生不息地追根溯源,不觉饥渴,不觉困乏,过了三天。店家三日不见房中客人出门,也不曾叫唤要饭食,心中不免有些疑惑担忧,派小二去门口观听。小二扒着门缝观察半日,又竖起耳朵偷听半日,回来报给店家:“屋中客人蓬头垢面,一手拿着笔写画,一手胡乱翻书,口中还念念有词。”
店家纳闷,不知客人是何缘故,便亲自上门来。敲门后,范秀才半日不见应答,店家在外开始砸门,惊动了其他房间的客人,纷纷跑出来。
范秀才正在翻书疾写,口中正在背诵《礼记》的“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谓之鬼”的句子,忽听得门外一阵嘈杂,房门咚咚作响,心内一惊,手中一抖,笔掉落在地。定定神,跑去开门,见到店家的焦急模样,范秀才大惑不解。
店家嚷嚷道:“客人哪,你这三天不出门,不吃不喝,可吓死我们了。你到底在房中干什么啊?”
范秀才这才恍然大悟,笑笑拱手道:“不碍事,不碍事。小生沉迷读书,忘却了时日,忘却了吃饭,惹得店东为我操心,抱歉抱歉。”
范秀才洗漱完,便去吃了饭,心情大好,算算时日,距大考之日不远了,便出门走走,调整身心,为考试做好准备。
多日不出门,今日走在街上,人来人往,店肆喧嚷,范秀才兴致大增。随意在街巷中穿来穿去,不一时竟来到了一处僻静之地。此处人影不多,抬头发现是一家书店。读书人见了售书之处,自然是要瞧一瞧的。
老板见有客人上门,又是个秀才模样的,赶紧热情地迎了上去,口中忙不迭地问客人需要何种书籍。范秀才看老板殷勤,便说自己先随意看看。
店面不大,但是布置得井井有条,书架上看起来一尘不染,柜面上也是整齐不紊,范秀才不由心生好感,一边翻书,一边与老板攀谈起来。老板也是读过书的,两个人谈着谈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周易》。范秀才谈到兴起,便问老板何为易。
老板也有意在读书人面前展耀一下自己肚子里也是有墨水的,便道:“易,乃是变换之意,阴阳之消长也谓之易,《管子》说过‘王者乘时,圣人乘易’的话,《周易本义序》中也说过:‘其卦本伏羲所画,有交易、变易之义,故谓之《易》’。”
回答完了之后,老板故作淡然,一边整理书籍,一边并不多说,心中想着自己这番见识虽不敢说是超圣拔贤吧,倒也显出了自己的学识广博。
但是他并未等到范秀才的拱手称赞,反而又被问:“何为变换?何为阴阳?何为王者,又何为圣人呢?”
一连串的问题,老板有些招架不住,脸上显出了愠色,但是不能轻易服输啊,老板搜刮了一番自己已经在小小书店被消磨殆尽的童年储备的学识,捡了一个自己还能有所发挥的问题回答:“王,本为天子、君王,古人云‘有天下曰王’,‘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而圣人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圣人品德高尚、智慧高超,《易经》中说:‘圣人作而万物睹’。”对王者、圣人引经据典解释一番,老板已经出了一脑袋汗,心中想着千万不要再有什么问题了。
谁知范秀才开口便问:“何为文?何为才德,何为智慧呢?”
老板闻言,以为范秀才是来故意刁难自己的,脸上挂不住了,恼怒着将范秀才推出了店门。
范秀才却是一脸懵懂,不知老板将自己推出来所为何事。罢了,甩甩衣袖,离开了书店,信步又走进了热闹之处。一日再无他事,一直逛到天色昏晚才回到客店。
三日后,一大早起床,洗漱完毕,准备好一切,便入了考场。苦读多年,今日大笔如椽,该是笼挫万象、指点千秋的时候了。
试卷发下来,范秀才一看,要求论的是“治国之法与修身之术”,心中大喜。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口口声声,心心念念,每日里读书都逃不脱这个田岸,自幼时启蒙的增广贤文、学究之语,到后来的四书、五经,字字句句昭示的都是修齐治平,范秀才聪颖异常,早有自己的一套宏论,不想今日考题竟然如此简单,真真是天赐神助啊。
兴奋中,范秀才竟然有些激动至手抖。
提笔便写:“盖人生于世,纵观则处千秋之一瞬,横观则立山河之一点。身虽孑然,却义理条条。条条义理,宏论之则有万物兴衰、家国易替,微论之则关修身养性、功名利禄。今欲论治国之法与修身之术,则须明了国身之辨。夫国者,邦也,然何为邦也?古人注《周礼》有‘大曰邦,小曰国’之语,又有‘国谓王之国;邦国,谓诸侯国也’之语,似明而实淆。循此推问,须明了大小之辨,又须明了王与诸侯之辨。”
范秀才今日欲大展才华,博取个头等功名,因此一心想把这考题从头到尾论个清晰无遗,笔下撰出一篇宏伟博大的文章,追溯到最根本的概念,探求到最圆满的切口。他心中想着,自己这文章应该是要涵盖上至天宇,下至地极,古至伏羲、女娲之前,后至亿万劫火之后,囊尽世间人文学理,阅卷官一览之后便赞叹击节,世人纷纷受纸贵之苦,千载之后,后人亦是有感于斯文,如此的妙文巨著,定会为自己博来不朽的名声。
在一步一步地探寻国与身之辨源头的过程中,他写满了五张考卷纸;当他还在阴阳的分辨中苦苦思索跋涉的时候,日已西斜。一声钟鸣,考试结束了。
监考的官员走到还在苦苦书写的范秀才身边,抽走了已经写满的五页考卷——他正在匆匆地书写第六张。
考卷被收走,范秀才依然没有离开,还在书写,第六张也被抽走了,他依旧在几案上疾书。考官大声呵斥他,要赶他离开,范秀才依旧埋头疾书。
终于,范秀才被两个兵卒架着拖出了考试院,扔到了大街上。兵卒的身上被他画了很多墨。
范秀才爬起来,手中挥舞着笔,在空中依旧书写着。
边写着,范秀才走到了客店门口。老板看着他奇奇怪怪的,便笑着问道:“范客人啊,考试结束,你还在写什么啊?”
“结束了?”范秀才停下笔呆呆地看着老板。
一口鲜血喷出,范秀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