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秀才狄,束城人。束城在怀江西畔,范秀才家位于束城东北春北里。
范狄自幼入学堂读书,颇有天分,先生夸赞无数,预言此子来日必成大器,父母自是欢喜欣慰。十八岁参加院试,中了秀才,自此后便常常呼之为范秀才。
又是数年苦读,范秀才该入省城乡试,一番筹备,他骑着小毛驴上路了。
去省城路上需行二十天,小毛驴跑得欢快,在第十天的时候就已经跑到了樱花山,范秀才算算,这已经过了十分之七的路程,后面的行程便不需要很着急了。
樱花山是个很小的山丘,山坡上栽满了樱花,这个季节虽说已无樱花可赏,但是漫山的景致还是颇有些观头的。山下小路旁有稀稀落落的些许人家,范秀才风尘仆仆,觉得有些疲累,便下了小毛驴,向一户人家讨水喝。
门口小竹凳上坐着一位老太太,衣衫朴素,满头银发。范秀才上前行礼,向老太太讨碗水喝。山民淳朴。老太太并未多话,进屋端了碗水出来递给范秀才喝。
喝罢,范秀才有心上山游赏一番,便问道:“大娘,这里樱花山景色不错,我想上山玩耍一回,不知道怎么走最方便,景色最好看,还请大娘给我指条路。”
老太太笑眯眯地说:“秀才要上山,路倒是很好走,就沿着门前这条小路,一直向北,前面有岔路,你走左边向上的岔路就行了。”
范秀才道过谢,转身正要走,老太太又说:“秀才要是喜欢这个地方,明日我们这里有一个山会,可以耍耍,说不定还能抢得个第一名呢。”
范秀才好奇道:“山会?不只是什么山会?”
老太太笑道:“秀才远来,不知这里的山会。这樱花山的山会,远近还是有些名气的,唤做‘气死山神’,就是斗嘴皮子。秀才要是好奇,明日来了便知,就在山腰上的山神庙门前。”
范秀才谢过老太太,便跨上小毛驴,沿着上山的小路走了。行至半山腰,果然有个小庙,范秀才心想着这便是那山神庙了。庙门前又几个精壮小伙子在忙碌摆置物品,应当是为了山会在准备。范秀才拍拍小毛驴,上山去了。半天走完了樱花山的大小道路,看遍了各处美景,范秀才兴尽而归,又走到了山神庙的门前。
庙门前已经搭好了一个三丈见方的台子,周围布置了锣鼓、花布等物品。范秀才看得直乐,心想:“这山会阵势倒是不小。”天色逐渐昏暗,范秀才猛地想起了落脚住宿之事。平日里赶路,就着市镇来定行程,今日里半晌到了此处,心里欢喜忘形,只顾着赏花,至现在才想起无处落脚。况且山下看起来也不像有客栈的样子。
范秀才抬头看看这山神庙的门额,上有一个大匾额,写着金色的颜楷“山神庙”三个字。庙门朱红,门内安静,听不到响动。不知道这里能不能勉强可以过夜?范秀才想着,便将小毛驴拴在了门口的柱子上,自己抬脚走进了山神庙。
这庙从外观看,并不大,但是进了庙门,倒也是大殿厢房,一样不少。大殿燃着香火,并无人影,只有山神像怒目而坐。范秀才左右看看,给山神跪下磕了三个头,口中念道:“山神大仙在上,弟子途径宝地,天色已晚,无处栖身,欲在宝殿一隅借得三尺之地,暂避月晒之寒。山神大仙庇佑水土,造福一方,还请收留弟子,还有弟子的小毛驴。”
口中念完,范秀才抬头仰望山神像,想要寻到山神眉目间的神情,以为自己得到山神点头的借口。突然一个声音响起:“起来吧,别跪了。”范秀才全神贯注之际,忽然一个声音响起,不亚于霹雳当头,一个激灵,心头一惊,腿脚都软了。这时候山神像后面走出一个老头,笑眯眯地说:“秀才起来吧,要落脚就来后边吧。”
范秀才半晌才缓过神来,连忙起身,口中道谢,跟着老头走到山神像的后面。后面有门,通向一个几步宽的小小院落,院落两边各有一间小房子。
老头领着范秀才进了东边的小屋,点上烛火,屋子里光亮起来。范秀才左右看看,屋子确实很小,墙下一张小床铺,门口一张小几,地上两个蒲团。老头请范秀才落座,自己也坐下来。
范秀才介绍了自己的来路和去处,如何想来庙中落脚等等,老头听罢,笑眯眯地说:“不打紧,此处虽说人稀,倒也常有暂来栖身的,何况山神庙受人间香火,自然要照拂人间不便的。”
老头起身出去,不一时回来了,端来了两盘素菜,两碗米汤,还有几个馍馍,又说:“门口的毛驴我已经牵进来了,在后面喂了草料,秀才就放心吧。”
吃饭中,范秀才问起了山会之事。
老头又是笑眯眯的,看了范秀才一会儿,才开口说道:“秀才有兴致来我们的山会,真是荣幸啊。不瞒秀才说,我老头子就是这山神庙的庙祝,平日里洒扫庭除,点香燃烛。每年这樱花山都会有一场山会,起初就是山下各户人家秋收之后,在此祭拜山神;后来在祭拜之后,渐渐有了这山会。山会可不仅仅是祭拜一下,我们每年都要搞个斗彩。彩头每年不同,但是斗法基本相似。”
范秀才插了一句:“气死山神?”
老头哈哈大笑:“原来秀才连山会的诨名也知道啊!”
范秀才笑笑。老头继续说:“‘气死山神’只是个山会的诨名,我们这山会的官称是‘斗仙会’,因为每次都是山神斗输,因此便戏称为‘气死山神’。秀才可有兴趣明日参与我们的山会啊?”
范秀才觉得后面路程最多需要五日就可以赶上,因此便决定明天延宕一日,来凑个热闹。
老者起身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拿了一本破烂旧书,递给范秀才。秀才接过来,封面上写着“斗仙会话谱”。原来这个斗仙会还有备好的文辞来供上台者参考。
老头说:“秀才今夜就在此休息吧。老头子去灶间对付一晚。”
老头走后,范秀才在床铺上躺下来,但是却一时难以入眠。随手就拿起那本话谱翻看。
话谱看起来还是按照韵部做了分类的,有点类似幼时读的“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之类的蒙学文句。范秀才暗暗笑笑,幼时发蒙识字,读的都是《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还有一些学习韵律诗对的小书《训蒙诗》《千家诗》,年龄愈长,便多浸淫四书五经,这些简明可爱的小书倒生疏了大半。
边翻边读,无非就是一些花红柳绿、敬爱师长、忠孝传家之类的骈偶句子,视做一问一答也是可以的。范秀才想着,毕竟是山民,识字不多,平日里多是俚俗口语,偶尔唱个山曲小调,就算得上是文雅了,这些蒙书的句子恐怕在山民们听来应该是典雅的了。范秀才翻到了最后一章,最后一章倒是有难度的。言辞虽然看起来简单,但是式上下句之间是一种问答形式了,上句“宇宙洪荒”,下句便问:“何为宇宙?何为洪荒?”上句回答:“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下句便问:“何为四方上下?何为古往今来?”如此问答,密密麻麻好几十句。范秀才想着这种问答无论是多大的学问最终都会被问倒的。
烛火渐渐燃尽,范秀才将书扔在床头,吹灭烛火,合衣睡了。
睡梦中,范秀才梦到了第二天的山会。男男女女喜气洋洋聚集在山门前,一通锣鼓,有几个年轻小伙子在台子上翻了几个跟头,打了一趟拳;又一通锣鼓,庙祝老者带人在门前献上谷物,焚香叩拜;又一通锣鼓,台子上坐了一队人,庙门前坐了一队人,台子上的是百姓一队,庙门前的是山神一队,拉开架势要斗嘴皮子了。男的问答,叉腰挺胸,摇头摆尾;女的问答,花枝乱颤,嘻嘻哈哈。每每都是山神队落了下风,看来真是气死山神了。范秀才感激山神庙庙祝收留,便自告奋勇要加入山神队。老头兴致很高,便让一个人退下来,安排范秀才上去。范秀才急着立功,要为山神队扳回胜负,上来便用了自己的八斗之才,诗词歌赋的句子,随口就来,四书五经的义理也化作口语飞出来。对方渐渐落了下风。场边围观百姓看得津津有味,觉得今年的山会比往年的要精彩数倍。对方也换了人上来,看起来也是读过书的模样,几番斗嘴下来,对方虽然吃力,但是也都接住了招。范秀才有点着急,想起了《话谱》的最后一章,便抓了对方上一句“五谷丰登天降雨”中的两个词语发了问:“何为五谷何为雨?”对方略有惊讶,但听了这个问句,觉得非常简单,便随口答道:“地长五谷龙哭泪。”范秀才又是一句:“何为地来何为龙?”对方有点措手不及,略一思索:“天上地下中间龙。”范秀才不慌不忙又是一句:“何为天来何为中?”对方这次卡住了,几个人都面带愠色。老头一把把范秀才拉下来,喊了另外一个小伙子上去,双方又开始了之前的斗嘴方式。范秀才正心中欢喜,不料被老头拉下来,不明所以。老头恼怒地说:“秀才赶紧走吧。越快越好。”范秀才忙问老者何意,老者说:“气死山神,气死山神,就是要山神被气。山神被气,才知道百姓不能糊弄,来年才会讨好百姓,保护风调雨顺。你现在问得对方都答不上来,到底谁气谁?”范秀才一听,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山神队一直要落下风,原来是有意为之。对呀,《话谱》最后那么刁钻的斗嘴法,老者岂能不知道,山神队又岂能不知道?并非不能,而是不愿而已。范秀才顿时捶胸顿足,老者不再理睬他,范秀才懊恼之间,醒了过来。
醒来的范秀才发现烛火依然闪烁,自己还是合衣靠在竹床上。胸中的懊恼之感尚未消失,梦中山会情景历历在目。叹了口气,范秀才走到院中,看看天色,应该是丑时已过。他回到房中又捱了半个时辰,便起身去找老头,老头在灶间睡得正香,范秀才不想打扰,退了出来。寻了纸笔,给老头留了信笺,写着自己本欲凑兴,奈何忽有急事,承蒙收留,不胜感激云云。
范秀才出了山神庙,牵了自己的小毛驴,一路小心翼翼地寻着路下到了山下,在晨光熹微中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