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时分,黄老夫子悄悄将苟剩叫了出去。
黄老夫子站在前院的石阶上,手拿一只食盆,给院里的鸡鸭喂食。
昨夜一场大雨,院子里满是泥泞。饿了一晚上的鸡鸭们,不顾全身的污秽,扑上前争抢食物,鸡啄鸭头,鸭咬鸡尾,一片乱糟糟的景象。
苟剩站在夫子身边,问道:“鸡鸭已经如此惨状,先生为何还要将食物丢弃在泥浆里,戏耍它们?”
黄老夫子瞥了苟剩一眼,问道:“你如今已是人上人,为何关心鸡鸭的命运来了?”
苟剩从食盆里抓起一把,蹲下来摊开手。几只鸡鸭畏首畏尾地走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敢啄那一口。
苟剩无奈地站起来,将食物重新放进食盆,道:“我只想尽力做我想做的事。”
黄老夫子笑道:“鸡鸭们只愿意遵从习惯。为了生存,它们避免任何冒险。如此,你还想改变这一切?”
苟剩道:“尽人事。”
黄老夫子哑然一笑:“可惜。它们就算不被我戏耍,它们就算吃得再好,最后的结果还是被你我吃掉。”
苟剩没好气地道:“您能不能别说得这么直白。”
黄老夫子讥笑道:“这就忍不住了?刚才的志气呢?”
苟剩翻了个白眼,重新从盆里抓了一把,重新蹲下来呼唤院子里的鸡鸭。苟剩颇为耐心,几只身量较小的鸡鸭慢慢走过来,大概是被欺负惯的,在刚才的争抢中也被排挤,此时饥肠辘辘盯着苟剩手里的。
苟剩嘴里“咕咕”地唤着,鼓励这几只上前。几只鸡鸭一番踌躇,终于有一只小芦花鸡被饥饿战胜了恐惧,探出头走过来。
小芦花鸡刚想啄食苟剩手上的吃食,忽然,一把食物从天而降,落进泥地里。几只鸡鸭短暂愣神后,开始疯狂地啄食泥地里的食物,连着泥水一齐吞进了肚子。
黄老夫子得意洋洋。
苟剩冲夫子怒目而视,站起身将手里的食物丢进食盆里,揶揄道:“先生恶心人确有一手。”
黄老夫子笑着摆摆手,忽然唏嘘道:“你是真的傻气。如果老夫是你,这一把食物就直接扔地上了。”
苟剩微微一怔。黄老夫子笑着将食盆放在地上。鸡鸭们蜂拥而上,将食盆围得水泄不通,争夺得更加激烈。那几只身形瘦弱的鸡鸭只能眼眼睁睁看着,再不能吃上一口。
苟剩若有所思。
黄老夫子不再去管鸡鸭,问道:“你明明可以远走高飞,为什么还要留在陈家村?”
苟剩躬身行礼,笑道:“自然是想时时听从先生教诲。”
黄老夫子嘿然一笑道:“少来!你拍老夫马屁,老夫指不定崩你一脸马粪。”
苟剩一脸鄙夷道:“先生恶心人是真的有一套。”
黄老夫子没说话,抬头看向不远处的竹林。
苟剩收拾情绪,认真道:“学生其实在害怕。”
黄老夫子问道:“你一穷二白了十几年,敢跟狗争食,还有什么好怕的?”
苟剩道:“那是在学生还不知道张扬山,还没被本家要求认祖归宗的时候。猛然间,我拥有了许多东西,可第一时间学生就问自己:我配吗?想了半天,学生没想明白,却越想越害怕,怕步子跨得太大扯碎了蛋,连跟狗争食的日子都回不去了。”
黄老夫子颔首道:“就比如你是一条刚出生的龙子,你老子泾河龙王被剥皮抽筋,要你来当这个龙王。结果就是,龟丞相和鲤鱼精要夺你的洞府,坐你的王位,甚至路过的孙猴子都要搅一搅河水。老夫这个比喻还恰当罢?”
苟剩忙俯身赞道:“先生不妨另写一本《西游记之黄老夫子新传》,定然流芳百世,传颂千年。”
黄老夫子摆摆手道:“少捧老夫。两年后你得给按时交工。”
苟剩问道:“先生就不怕两年后学生一走了之?”
黄老夫子嘿嘿一笑:“你既然要在陈家村逗留两年,说明你不蠢;你同老夫争辩鸡鸭的命运,说明你很蠢。一个既不蠢又很蠢的人,应该是信守约定的。”
苟剩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食盆很快被鸡鸭们吃了个底朝天。吃饱喝足的大摇大摆离开,饿着肚子的不死心地上前看看,又缩着脑袋躲进角落里去了。
苟剩忽然想起一事,开口道:“昨天,学生在靖城县城里,见一个说书人在讲《西游记》。不知先生是否知道这件事?”
黄老夫子微微一怔,呵呵笑道:“这世上的事情千奇百怪,谁能说得清呢?”
苟剩见黄老夫子死不承认,在心里大骂一通,冷笑道:“反正某位大人物已经将《西游记》攥在手里,如何操作,如何获利,学生本无权干涉。只是,学生那时才反应过来,原来,一切从最开始就是个套。学生冒昧问一句:这吃相是否太难看了?”
黄老夫子勉强一笑,叹了口气道:“有道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夫承认,一开始收你做学生,就是奔着评书去的。趁着你还小,将《西游记》的故事占为己有,再把故事卖给城里说书的,好好捞它一笔。现在不动手,等过几年你将摊子挪进了靖城县,老夫就错失了一个挣钱的好机会。”
苟剩暗道幸好夫子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出不了村的事,否则他大可以耐住性子,将整部《西游记》一点点偷走。又暗暗自觉不幸,若是晚几天跟夫子签合同,自己恢复自由身,就不会被这老头吃得死死的。两头对比一番,又心生世间诸事千丝万缕不可捉摸的奇妙感觉来。
苟剩见黄老夫子说得坦诚,奇道:“先生莫非很缺钱吗?连学生这样的人都骗?”
黄老夫子却看着苟剩,严肃道:“缺!如何不缺。老夫多年来一直想建座藏书楼,如今仅凑足预算的三成,还得再使点劲呐!”
苟剩暗道您可再使点劲骗骗其他人罢,口中却恭敬道:“先生夙愿叫学生钦佩。只是先生并无子嗣,这藏书楼即使建成,先生百年之后,该让谁来继承呢?”
黄老夫子正色道:“老夫确实无子嗣。可读书育人乃千百年之大计,这藏书楼让谁来继承都可,只是须要承担起教化四方的责任,避免万千文字与高阁灰尘为伍。”
院里的鸡鸭吃饱后闲得无聊,慢悠悠地踱着步。一只大白鸭忽然扑扇着翅膀,引吭高歌“嘎嘎嘎嘎……”,声音传出老远。
午饭时,苟剩成了村里第二个能带饭吃的学生。黄师娘满脸笑容地递上饭缸,冲苟剩道:“你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该让仆从多准备点肉菜才是。”苟剩笑着答道:“下次一定。”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苟剩扭头一看,见刘老三一脸鄙夷地看着他。苟剩懒得管他,转身走开。却听刘老三自顾自道:“靠着个好祖宗又有什么用?你也不姓张,指不定过段日子,人家就不认你啰。”
苟剩暗道这小子怎么这么刺头,心中忍住火气,狠狠扒了一大口饭。陈霸仙的脾气倒上来了,拿肥硕的身躯猛撞了一下刘老三,刘老三一个趔趄,差点把满满一碗麦饭给撒了。
刘老三赶紧护住碗,涨红着脸看着苟剩和陈霸仙,连连点头道:“好!好哇!都给我等着瞧!等三爷我有钱了,你们一个个都得哭!”说完端着碗远远地走开。
陈霸仙莫名其妙地嚼了一口肥肉,嘟囔着道:“这小子脑子烧坏了?他家就算祖坟冒烟,也不能发财呀。”
苟剩看着撒在地上的零碎麦饭,皱了皱眉头,沉思一阵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一整个下午,学堂的学生都心神忐忑。黄老夫子今天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吃错了药。中午短暂休息了一番,就开始上课。平时学业上懒散的学生忽然觉得课业困难了起来,稍微开了一会儿小差,回过神来已经有些听不懂了。
在先生的高强度教授和轮番提问的两栖轰炸下,每个人都战战兢兢,脑子里的弦紧紧崩住,唯恐下一个受害者就是自己。
“林罡!你来回答。”
众人松了口气。
钢蛋站起身来,照本宣科说了一段中肯之言。
黄老夫子不置可否,又道:“苟剩!不对,该叫你‘张剩’?”
苟剩起身道:“先生还是叫‘苟剩’罢。”
角落里一个声音冷哼道:“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黄老夫子沉下脸问道:“谁在课堂上放肆?”
角落里,刘老三懒懒地站起来,朝黄老夫子嗤笑一声:“就你这副屈身讨好的模样,也配当先生?”
黄老夫子脸色青紫,喝道:“刘老三!你也太过无理!且伸出手心来。”便提着戒尺走下讲台来。
刘老三嘿嘿笑着,拎起书包,快步朝大门走去。黄老夫子边走边喝道:“站住!”刘老三摇头笑道:“这种书,我才不稀罕读!”一脚踹开大门,飞快地跑出了学堂。
刘老三再也没来上过课。学堂依旧开着,黄老夫子照常上课,所有人似乎都把刘老三给忘了。
这几日,苟剩白天待在学堂,晚上温习完功课后,就偷偷在房内修行。秦无恙尽职尽责,从来不进苟剩的房间。吃过饭做完家务、洗漱完毕就回屋歇着。
入夜,苟剩偷偷出了房间,伸手朝竹筐里摸出一只鸡蛋。想了一想,又顺手摸了两个。
回到房间,苟剩像前几次一样,摆好坐姿,结好手印,手心托着三枚鸡蛋。苟剩凝聚起精神,慢慢感应着鸡蛋内的生命律动。
泥鳅早早睡下。几只青毛小鸡偎依在泥鳅身上,闭着眼睛打盹。这几只小鸡都是苟剩最近的修行成果。苟剩白天几乎都不在家,小鸡仔们只好跟泥鳅玩,不知不觉把泥鳅当成了爹妈。
每天清早,秦无恙都会发现屋里多了两只鸡仔,看看苟剩,苟剩不说,只是傻笑。秦无恙便不去过问这些事。
屋里烛火安静。苟剩渐觉五感模糊,神魂却慢慢凝聚起来,溢出一小块白雾。苟剩身灵集中,白雾慢慢汇聚,形成一个白色小人。仔细看去,这小人儿正是一尊缩小版的自己。虽然五官模糊,苟剩却看着亲切。
苟剩第一次见到这个白色小人,差点吓了一跳。鸡蛋图旁边并没有对白色小人的介绍,幸好苟剩事先多看了两行,在下面的犬图附近找到了有关的描述。
按照羊皮纸上的说法,这尊白色小人儿叫“神魂之相”。修行到了一定程度,神魂之相就会出现,形态颜色千奇百怪,而每个人的神魂之相都不相同。
白色小人在空中迷茫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忽然,小人低头看去。在下方处,凝聚的神魂感受到一团微弱的气息。小人儿手舞足蹈,苟剩也微微一笑,今天进展颇为顺利。
苟剩继续凝聚精神,小人儿慢慢靠近那团气息。气息的味道渐渐清晰,分成了三团,有节奏地律动着。小人儿靠上去,尝试呼唤,气息却传来一阵抵抗。小人儿在空中被弹开,往后翻了几个跟头,勉强停下。
白色小人插着腰,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苟剩神魂传出一阵波动,轻轻安抚住小人儿。小人儿渐渐安静下来,又尝试上前呼唤,却再次被弹开。三番两次下来,苟剩精神有些倦怠,小人儿的身形也更加模糊,似乎快要消散。
苟剩努力平复着心情,可不免有些受挫之感。若是往常,气息早已被安抚驯服,只需再将神魂持续温养即可。
可能是自己太贪心了?毕竟之前修行都只用一枚鸡蛋。今天一下子用了三枚,鸡子抵抗的意志已经无法被自己安抚下来了。
苟剩又努力尝试了几次,隐隐有些心急。白色小人无功而返,垂头丧气,身形已经如同林间薄雾,即将散去。
苟剩心神微颤。长时间的集中精神和不断驾驭神魂之相,让苟剩筋疲力竭。可祸不单行,平时修炼时安安静静的七魄,此刻如同鬼魅一般,围着神魂嬉笑怒骂。苟剩脑海里涌上一阵挫败的无力感,身心更添三分负担,想要放弃。
此时,白色小人猛然间凝聚身形,飞身挡在神魂跟前,朝七魄示威大吼。苟剩虽然听不见,却能感受到一阵强烈的精神波动,萎靡的精神慢慢恢复。
神魂似乎受到鼓舞,一齐朝七魄施加威压。七魄顿时丢盔弃甲,仓皇逃远。白色小人一鼓作气,直接冲了上去,却不是朝着七魄逃跑的方向,而是朝那三团气息奔去。
刚刚一阵威压,让三团气息显得有些畏缩。白色小人宛如君主一般,气势凌人地俯瞰着三团气息。气息刚想反抗,白色小人嘶吼着冲了上去,三团气息顿时被搅得七零八落。白色小人一招手,三魂七魄一齐上前,紧紧包裹住三团气息,结成一个更大的气团。白色小人拍拍手,轻轻在气团上坐下来,结了一个跟苟剩的一模一样的手印。
房间中,苟剩的气息渐渐平稳。火烛烧完最后一节灯芯,挣扎着熄灭了。
张扬山的一座高楼中,一位趺坐案前的老者紧紧盯着一块白色玉石,玉石上有三处微弱的青芒缓缓流转。老者抚须点头,皱着许久的眉头渐渐松开,笑道:“虽说是无师自通,可这孵小鸡里面,也是有大学问的嘛。”
老者满意地将眼光从玉石上收回,挥挥手道:“去请三英过来。”
一旁的侍从刚想动身,老者又摇摇头道:“算了,过些日子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