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亮，老爹还在呼呼大睡，苟剩猫起身子溜出家去。
下山坡的路上落满了枯叶，苟剩光脚踩在上面“哗啦啦”的，一脚将叶子踢得四处纷飞，惊起树林里的麻雀四散遁逃。
闹腾一阵后，肚子咕咕作响。
苟剩从怀里掏出昨天吃剩的半个红薯，三两口吞了下去，噎得他凸了两个死鱼眼，赶紧拍拍胸口给顺下去，又开始打起嗝来。
一路走一路打嗝，打得苟剩心烦意乱。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身影。
“少爷，喝口水？”
苟剩点点头。一只竹筒递了过来。苟剩一点点喝进肚子里，凉红薯加上凉水在肠胃里翻滚，打通了向下的通道，苟剩感觉屁股处传来一阵暖意。
大概几个呼吸后，三英闪到一边，捂住口鼻道：“少爷这一手唐门毒烟端的厉害。”
以前若是这个时候，苟剩定会哈哈大笑。可今天他笑不出来。苟剩心烦意乱地皱起眉头，一边放屁，一边回想昨天晚上做的梦。
梦里他居高临下，四周一片寂寥。
忽然空中掠过一头巨雕的身影。
巨雕经过时，苟剩仿佛从巨雕的眼神中看到了来自掠食者的傲慢与杀意。
远处树林里传来几声老鸹凄厉的叫声。苟剩打了个激灵，暗道“流年不利”，双手合十朝空中参拜，嘴里不住地念叨“菩萨保佑”。
三英关切地问：“少爷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苟剩脸色苍白，有气无力道：“我拉裤子了。”
三英白了他一眼。
苟剩继续道：“我听人说，吃烤红薯会便秘，可我倒拉肚子；昨夜我做了个噩梦，今早就听到老鸹叫。另外，我没带厕纸。如果这都不算麻烦，我实在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样的灾难在等着我。”
三英无话可说。他搞不懂苟剩跟他说这些屁话意欲何为。“册指”？“册指”是什么东西。
三英老是能从苟剩嘴里听到各种稀奇古怪的话，都是三英从未听说过的。
三英自认为自己闯荡江湖多年，不说见多识广，吃过的盐巴还真的比苟剩吃过的米面还多。苟剩小小的娃娃，如何懂得这么多？
时间一长，三英倒也见怪不怪，反而在苟剩嘴里学了不少新词。什么“三英战吕布”、“截拳道”、“赛博朋克”……
搞不懂啊搞不懂。
三英正感慨世间藏龙卧虎者何其多，猛然闻到一阵恶臭。
三英循着臭味看去，苟剩正蹲在山路边一处崖角，双手扶着一棵松树，屁股朝外稀里哗啦。
三英翻了个白眼。
苟剩冲他喊：“三英！三英！弄点树叶来！”
三英无奈，背过身低头去捡树叶。专门捡那种又小又脆的枯叶。
苟剩又冲着三英的背影喊：“三英！三英！快来看！”
三英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手上捏着一把小叶子走过去。
到跟前，苟剩用手指着崖底，冲三英笑道：“三英！看看！”
三英伸头朝下一看，脸色发青，额头暴起青筋。
崖底下，一条小流浪狗正吃得欢。这流浪狗跟村里其他的流浪狗没什么区别，一身深褐色的毛，毛茸茸的尾巴甩过来甩过去。
苟剩朝着底下打招呼：“喂！”
一个爆栗临头。苟剩疼得龇牙咧嘴。
崖底那蠢东西闻声抬起头，圆滚滚的嘴上糊了一圈，张嘴“汪”了一声，清脆嘹亮。
苟剩咧嘴笑起来：“三英，你看它那条尾巴，像不像三个月前我逮的那条肥泥鳅？”
三英记起来了。
三个月前，天气大热。苟剩天天在老河边捞鱼捕虾。
那天苟剩走了狗屎运。天快黑的时候，还从老河里揪出一条胳膊来粗的泥鳅。
这泥鳅通体黝黑，可真凶，被苟剩拿跟树枝做了串糖葫芦，犹未死，一个劲地扭来扭去。
三英感慨万物有灵，这条泥鳅能长这么大实属不易，不如放了积德。
苟剩白了他一眼，说好不容易有道硬菜，不如祭了五脏庙，日后与他苟剩同舟共济。
三英被这通歪理驳得七窍冒烟，只得随他去。
然而报应不爽——三英那一刻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
两人走到村子中间的谷场，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深蓝的天幕渐渐暗淡，四周的夏虫聒噪不休。飞虫不断往脸上撞。风从老河北岸的山峦那边吹过来，穿过山林的树枝，掠过老河的流水，拂过两人的头发汗毛，一阵凉意舒缓咚咚的心跳。三英甚至从风中闻到了北岸松林的苦涩和老河里的水藻的腥味。
苟剩在前面走，得意洋洋。
三英心中举棋不定。
苟剩忽然惊叫一声，同时一声清脆的“扑通”声响起。
三英赶紧走上跟前，苟剩手里的泥鳅连带树枝不翼而飞。
苟剩咧着嘴快要哭出来，朝着身边的水井一指：“泥鳅跳井了。”
这口井，是现任村长陈大贵多年前的一桩功绩，属于陈家村的公共财产。
可今天，陈家村的共同财产侵吞了苟剩的个人财产，这笔帐苟剩没地方说理去。
苟剩犹不甘心，拔腿想往老河跑。苟剩想着再逮一条止损，说不定能逮一条更大的，这样不仅能止损，还能赚一头。
三英见状一把抱住苟剩，好说歹说劝住。
之后的苟剩还是天天下河逮鱼，希望能再碰一次好运气，却再也没逮到比他巴掌更大的鱼虾。
往事回味起来颇有意思。
三英仔细看看，笑着打趣道：“这条泥鳅拴在一条狗身上，你还能给薅下来不成？”
苟剩眼珠子一转，拍手道：“这么着，这条狗以后就叫‘泥鳅’了！”
说罢伸手遥指流浪狗：“呔！兀那狗子！既食我五谷轮回之飨，当认我唯命是从之主！今日起，你且享尊号‘泥鳅’，切记切记！”
那‘泥鳅’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只得拼命“汪汪”两声。
苟剩了却一桩心事，低头慢条斯理地擦起屁股。
三英悄然走开，三两步已到山脚。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哀嚎：“三英！我必杀你！”
三英抬头看看天气。嗯，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极目远眺，老河北岸那头，天边有两个黑点缓缓游弋。近处山林苍茫，老河水浅。
三英信步往村口走。
穿过谷场，经过水井，几个村妇正在打水搓衣，旁边有年幼的女娃喂食鸡鸭。
三两个调皮捣蛋的男娃娃相互追逐嬉戏，一个提着木剑的追着一个拿着拨浪鼓的，后者瘦弱却灵活，前者健壮却笨拙。
瘦小子三两步逃开，钻到大人洗衣服的木盆边，等胖小子靠近，猛地捞一捧洗衣水泼过去。
妇人心烦意乱，揪住瘦小子的耳朵就扇屁股，瘦小子哇哇直叫。
胖小子尖叫怒吼，提剑冲杀过来，却被另一只手揪住衣领，一把扯掉木剑。
胖小子回头一看，正是自家老爹，顿时乖得像条村里的流浪狗一样，只敢拿眼角偷瞄。
三英笑看着这一切。
一众人见到他客气地打招呼：“张老您早。”
三英笑呵呵地点头示意。
男人身后伸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正是那个提木剑的胖小子：
“张爷爷，苟剩来了吗？”
男人拿木剑敲在胖脑袋头上，问道：“陈霸仙，你今儿个不打算去私塾是吧？”
这个叫陈霸仙的小胖子抗议道：“爹！您忘啦？黄老夫子半个月前在村口磕破了头，到现在还没好呢。”
男人瞪起眼睛道：“怎么？老子一年给他那么多野猪肉，隔三差五送鸡蛋，送柴火。这黄老头倒好，不就破了个头吗，躺这么多天装死呢？”
陈霸仙怒了：“爹！不许你这么说黄老夫子！”
男人一脸稀奇。他撸起袖子，作势要去揪陈霸仙的耳朵。
陈霸仙赶紧躲开。
男人道：“这可奇了怪了，上了两天学，敢跟你爹顶嘴？黄老头这一天天的，净教些什么东西？”
三英乐呵呵地看着这对父子俩斗嘴。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南瓜子，悠哉地嗑起来。可惜技术尚未到家，瓜子皮和着口水被三英吐得到处都是。
一只芦花鸡蹑手蹑脚走过来，啄食瓜子皮上残存的子仁。东啄啄西啄啄，一嘴啄到陈霸仙的脚上。
陈霸仙将芦花鸡一脚踢翻：“翠花你给我一边儿待着去。”
芦花鸡骨碌碌滚了几圈，扑棱着翅膀将圆滚滚的身躯扶起来，不甘心地“咕咕”叫着走开。
陈霸仙辩驳道：“爹，即便你是咱村的村长，也不能这么说黄老夫子的坏话。他是先生，是老师。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也就是说，黄老夫子是老师，是我人生道路上的引路人。你，你……”
陈霸仙想说“你独裁专制、霸道无理、鼠目寸光、见识浅薄……”，可面对如狼似虎的老爹，面对那双蒲扇大的巴掌，终究没那个勇气，只好硬着头皮改口道：“你得向老师道歉。”
村长陈大贵被气笑了：“小兔崽子，我好歹也是一村之长，今天反倒得向一个落魄的老秀才道歉？今天你爹要是道了歉，明天就有人在你家门口拉屎。这个学，我看也不用上了。省的你几年后长了本事，反过来要跟你爹打仗。”
说着就去捉陈霸仙。想着今天要好好教训一顿，否则将来可没法继承他这陈家村长的地位。
陈霸仙见势不妙赶紧跑，却一头撞进了一个壮硕的妇人怀里。
妇人腰间挎着一个木盆，另一只手鸡仔一样将陈霸仙搂住，冲着飞奔过来、要捉陈霸仙的陈大贵道：“大贵，别闹腾了，叫乡邻们见了笑话。”
几个搓衣搓得热火朝天、正想看看热闹的村妇不约而同地跟陈大贵打圆场：
“村长，孩子还不懂事，说两句得了。”
“是啊是啊，霸仙这孩子算懂事的了。你是没见我家那个小兔崽子，哎哟……”
妇人说话向来天马行空，几句话就扯远了。
陈大贵摸摸锃亮的光头，瞪了陈霸仙一眼，无可奈何地走开。
整个陈家村他陈大贵谁都不怕，就怕这个媳妇。
陈婶儿从不发火，可她那一把子力气叫陈大贵瞠目结舌，打又打不过，为了男人和村长的面子，只好借坡下驴，顺了她的意。
陈婶儿麻利地放下木盆打水，一边跟几个村妇聊起家常来。
陈霸仙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一边紧张地看着陈大贵离去。
陈大贵拿着那把木剑，就跟拈了根牙签一样。陈大贵有气发不出，一把将木剑掰断，随手一丢，扛起锄头拎起簸箕下地去了。
陈霸仙眼睁睁看着木剑被毁，委屈得泪眼涟涟，又不敢去跟老爹理论，一抹眼泪。
陈婶儿见状心疼道：“哎哟，怎么了我的乖儿子？”
湿漉漉的手摸了陈霸仙满脸的水。
陈霸仙指着远处那把断剑。
陈婶儿安慰道：“你爹也真是的，那么大个人，还跟孩子抢玩具玩，玩了还给弄坏。”
陈霸仙心中好笑，没忍住“噗哧”一声，连带着鼻涕一起出来，吹了个大大的泡泡，“啪”的一声炸了陈霸仙半个脸。
三英见陈婶儿三言两语哄住了儿子，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陈婶儿得意地冲三英笑笑，低头对儿子说：“晚上你爹下地回来，我让你爹不睡觉也给你重新做一把，比那把还要好！”
顺手替陈霸仙擤了把鼻涕，“啪嗒”甩在地上。几只鸡“咯咯”叫着争抢起来。
陈霸仙重又沮丧着脸道：“那把不是我的，是……”
“哟！看谁来了！”三英忽然道。
苟剩光着脚走来。
到三英跟前，苟剩抬脚作势要踢三英屁股。
三英“嘿嘿”笑着躲开，眼角却看到苟剩身后远远跟了个小跟班，打趣道：“恭喜少爷又收服一员大将。”
苟剩摆摆手：“手到擒来，小意思哈。”
几个村妇见这一老一少装模作样地唱和，心里鄙夷又好笑，只是不说，互相递着眼色。
陈霸仙正在那抽抽搭搭，远远看见苟剩过来，赶紧胡乱地揩了脸。
苟剩走到跟前，左瞅瞅右瞅瞅，阴阳怪气道：“哟！陈家村的小地主居然被欺负了？”
一边的陈婶儿立刻不干了。
陈婶儿平时见谁都笑呵呵的，这个时候可见不惯苟剩这副嘴脸，一把抓住苟剩的胳膊往怀里拽，一只手就要去揪耳朵。
苟剩慌里慌张地躲闪，一边讨饶：“婶婶饶命，再也不敢了。”
陈婶儿见苟剩滑溜得像条泥鳅，几番尝试揪耳朵未果，也就松开手，可还是教训起来：
“苟剩，不是婶婶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干点正事。别整天在村子里瞎转悠。”
苟剩看着陈婶儿，拼命地点点头。
陈婶儿又道：
“苟剩，你自个儿玩自个儿的，婶婶犯不着管你。可我家霸仙，以后是要当县官的，可不敢一天到晚瞎混。婶婶的意思，你该懂吧？”
苟剩听了这话，差点喷出来，好歹忍住了，一个劲地点头。
陈婶儿见苟剩如此敷衍，跟滚刀肉一样，心里颇有些生气。可苟剩不是他儿子，乡里乡亲旁边看着，打不得骂不得，心想放了苟剩走算了，大不了以后把儿子看紧一点。
可回头一瞥，儿子正跟苟剩挤眉弄眼，陈婶儿瞪了儿子一眼，终究硬下心肠，说出了狠话：
“苟剩，你娘死得早，你爹又不管你，可你得争气啊。整天跟个野孩子一样，你这样下去可真就没得救了！婶婶可把丑话放这里，你混吃等死婶婶管不着，可别带坏我家霸仙！”
旁边的几个村妇仿佛没听见这番训斥，卖力地低头搓衣，“呼哧呼哧”声极有节奏。
几只鸡进食得差不多，优哉游哉地四散开去。
太阳渐渐升起，照在黄土地上有些刺眼。
苟剩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一栋带着院墙的石头砖瓦房。
这栋院落是陈家村村长的家，整个陈家村也就村长家能住得上这样的房屋。
透过敞开的院门，能看到院内左右各种了一棵柿子树和枣树。柿子已经压成了柿饼，枣子也已经晒成了枣干。
树枝上光秃秃的，树底下却摆得满满当当。
院子里是一排排的架子，架子上挂起一串串干肉、腊肠和咸鱼，干肉表面凝着一层白花花的盐霜。腊肠表面是汪亮的一层油脂，咸鱼被撑开，鱼肚返着红通通的光泽。屋檐房梁下则挂起一排大蒜和红辣椒，被阳光一照，映得整个院子都红得亮堂。
苟剩被这明亮的红光刺了眼，他吸吸鼻子揉揉眼角，咧嘴笑道：
“婶婶，你说的没错。你也是为我好，我都晓得的呢。”
说完转身走去。
陈婶儿看着一身破烂的小小身影，心有不忍，有点后悔那些话说重了。可将错就错吧，总好过自家儿子整天跟在一个小乞丐一样的孩子后面转。
陈婶儿瞥了儿子一眼，看到的是满满的失落。
陈婶儿一发狠，拍了一下儿子的脑袋：“先回去做功课！等老娘洗完衣裳再让你吃早饭！”
陈霸仙少见母亲态度如此恶劣，再不敢耍脾气，灰溜溜往家走。
苟剩走了十几步突然转身，小跟班“泥鳅”迷迷糊糊一头撞上苟剩的腿，“呜呜”叫起来。苟剩大声喊道：
“午后大槐树！苟剩评书专场，准时开讲！先到先有好位置哟！”
字正腔圆，中气十足，声音在群山环绕的陈家村上空回荡。
几个正在洗衣的村妇，连同陈婶儿在内，短时间内一齐呆滞住，随后破口大骂起来。
苟剩喊完这一嗓子早就溜之大吉。
这一嗓子之后，陈家村中的气氛似乎活泼起来了。各家各户中，一双双小眼珠子滴溜溜转起来，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传开来，严防戒备的目光严厉起来。
一场场勾心斗角的密谋正在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