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七天一次的苟剩评书专场如期举行。
陈家村对此褒贬不一。
刚刚走到村口的村长陈大贵听到苟剩那一嗓子,啐了一口道:
“讲个羊屎蛋子的评书哦,你个毛都没齐的娃娃,能讲个啥子花来。”
在陈大贵眼里,庄稼生产才是第一位,老婆孩子第二位,他这个村长职位放第三。
至于那劳什子评书专场,陈大贵从没听过,甚至有一次借“不要聚众喧哗”的名义,驱散了人群。苟剩为此怀恨在心了大半年。
村妇们对此结成牢固的联盟——平日里爱在背后搬弄是非的女人们,在这件事情上出奇的团结:
不能让自家的娃娃们整天三五成群,嘻嘻哈哈。
老老实实认几个字就是他们最大的期盼了。
将来能下地耕田养家糊口,或者进靖城县里给哪家布店米行当个学徒,最好能给县太爷府里做个小小管事,那就烧高香了——可别学那吊儿郎当的苟剩,不学好还带坏别人。
妇人们一在厅堂里数落开,屋檐下的老人则闭上眼睛晒起太阳。
隔壁屋里正在歪歪扭扭写字的娃娃则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老娘的怒气撒到自己头上。
几只麻雀落到屋前,在地上翻找了一阵,见没有谷米饭粒之类的,“叽叽喳喳”骂了一通后飞走。
墙角的老猫在腌菜坛子边等了半天,见快到嘴的扁毛畜生溜走,又从坛子后面出来,慢吞吞走到老人跟前,一跃到老人的腿上,盘腿卷尾打起盹儿来。
老人见媳妇火气发得差不多了,一边拿干枯的手抚摸着家猫,一边轻描淡写地跟屋里头说:
“那个,娃他娘啊,咱中午饭吃早点儿,我下午还得上村头黄老夫子那儿坐坐。”
屋里的媳妇“啊”了半声,连忙应道:“啊,好好。”
隔壁写字的孩子早竖起耳朵听着,此时大喊:“娘!我也要去!”
妇人斥道:“你去作甚?”
孩子嚷道:“我也去看看夫子。”
老人打圆场道:“孩子去就让他去,这孩子关心老师,是个好孩子。”
妇人不好逆了公公的意思,点点头,又冲隔壁喊道:
“去也可以,跟着爷爷走,别到处乱跑,别跟人打架。见到夫子要行礼问好。”
孩子高喊:“好好好!”
兴奋里透着点不耐烦。
妇人走出来看看日头,请示似的跟公公道:“等日头再爬高点就做饭?”
老人点点头。
妇人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去夫子家里要带点什么?空手去总不好。”
老人微微迟疑一阵,摆手道:“不必啦,我跟黄老夫子是老交情了。过去看看他,他高兴都来不及。”
妇人见不用备礼,暗自松了口气,跟老人告退后忙活家中杂事去了。
从隔壁窗户伸出一个小脑袋和一个大拇指。
老人重新闭上眼睛,耳边却传来轻声的赞扬:“爷爷真棒!”
老人没搭理孙子,嘴角微微扬起。手上的劲更加轻柔,老猫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类似的情形同样在隔壁的厅屋里上演。
苟剩蹲在老河边,三英站在一边,小泥鳅就在苟剩裆下钻来钻去。
苟剩捡起一块土坷垃,一点点掰碎着玩,细土扔了泥鳅一身。
泥鳅疑惑地抬头看看,猛地晃动身躯,甩苟剩一个满头满脸。
苟剩气得抱起泥鳅,往老河岸裸露的沙地上一丢。
三英打心里鄙夷苟剩的举动,看到泥鳅颠颠儿又跑回来,活脱脱一条狗腿子。
三英心中一股无名火腾起,脚尖一勾,将泥鳅重又抛到沙地上。
泥鳅愤怒地朝三英叫了两声,索性赖在沙地上自个儿玩起来。
苟剩唤泥鳅,泥鳅就是不过去。苟剩奔下河堤,将泥鳅搂在怀里,像哄小宝宝一样哄着。
泥鳅眨眨眼,开始甩动那条像泥鳅的尾巴,伸出濡湿的舌头,想去舔苟剩的脸。
苟剩在泥鳅的顶瓜皮上敲了一下,嫌恶道:“刚刚吃了奥利给就敢舔我?”
三英见苟剩一会嫌弃一会宠溺,心里有点犯迷糊,又有点犯恶心。
天高云淡,山那头遥遥传来几声鸟啼。
放眼望去,老河北岸尽是苍茫。
三英收敛心情,慨叹道:“日子过得可真快。”
苟剩随口接道:“那是。三英你来陈家村也有很多年了吧?”
三英点头道:“一十三年了。”
三英抬手指着老河对面山上的一处坟茔,道:
“那里就是你娘的墓。再过几日就是中秋,是你的生日,也是你娘的忌日。”
苟剩丢下泥鳅,躺到沙地上。太阳晒得沙子暖烘烘的。
苟剩闭上眼,满不在乎道:“生日又怎么样?忌日又如何?”
三英皱眉道:“你这叫什么话?”
苟剩懒洋洋道:
“人死如灯灭,还有什么好说的?至于我苟剩,这辈子就在这陈家村,糊里糊涂过它一辈子罢了。肚子都空空,说什么死人活人?”
三英见苟剩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阵气血上涌,平日的主仆尊卑也不管了,指着苟剩骂道:
“你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你娘是为了生下你才丢了性命!你倒好,活了十二年,跟条狗又有什么区别?”
苟剩不甘示弱地吼道:
“我宁愿没生下来!我宁愿我就是条狗!”
三英听到这话,须眉皆张,一个飞扑下了河堤,单手抓起苟剩,揪着他的脖子面朝老河北岸,又一脚踢向苟剩腿弯,强迫他跪了下来。
苟剩拼命挣扎嘶吼,被三英死死按住。
三英喝道:“给你娘磕头!”
苟剩鼓足浑身力气,双手死死撑住,咬紧牙关抵抗三英的手劲。他气喘吁吁,热气带着口涎从牙齿缝隙间喷涌而出,涨红的脸几乎要流出血来。
三英僵持一番,硬是没有按下苟剩那颗脑袋。
看着苟剩浑身震颤不休的瘦弱身躯,三英内心哀叹一声,又担心真下重手闹个苟剩手断筋折的下场,只好收手作罢,拂袖走开。
苟剩早已筋疲力竭,刹那间像条死鱼一样瘫倒在沙地上。
泥鳅惊慌地绕着苟剩转来转去,扯咬苟剩的头发和衣服,以为苟剩死了。
细长的老河水无声流动,像是苟剩若有若无的呼吸。
三英转身上了河堤,找了一处草地盘腿坐下,看了看动弹不得的苟剩,无奈又恼怒地摇摇头。眼不见心不烦,索性闭上眼,调节呼吸,平复激荡不休的心神。
好半天过去,苟剩挣扎着起来,走到老河边,捧起水洗脸洗手。
把自己收拾干净后,苟剩赤脚走进老水河,往河对岸走去。
水不算凉,水底的砂石松松软软,苟剩深一脚浅一脚蹚着。
泥鳅太小不敢下水,几次爪子试了试水又退回来,着急地在岸上奔走吠叫。
苟剩蹚到最深的河中心,水漫到裤裆。
苟剩明显感到力不从心。仿佛一股阻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苟剩顶住压力继续往前。迈出艰难的几步后,苟剩两耳“嗡”的一声,两行血顺着鼻孔流下来,眼前一黑,直挺挺朝面前的河水倒下。
泥鳅在岸上凄厉地叫起来。
三英被狗叫声吵得心烦,睁眼一看,见河滩上空无一人,抬眼又见泥鳅在水边疯叫。
三英心感不妙。目光扫视间,看到一个身影漂在老河里,正缓缓往下游去。
三英飞身而起,轻飘飘落在河滩上,两足发力蹬踩,鹞子一般凌空掠过老河,伸手将苟剩捞起。
三英整个人翻转一圈,在河面上连踏,溅起大片水花,带着苟剩腾空而起,原路返回河堤上。
苟剩此刻面色青紫,神色狰狞痛苦,额头青筋凸起。
三英努力镇定下来,一边回想苟剩曾经跟他说过的什么“海母立刻”的救人法子,抱起苟剩坐在大腿上,从后背搂住苟剩,让苟剩身体前倾,拿拳头用力朝苟剩胸口挤压。
苟剩“哇”地吐出一大滩水,其中夹杂着几片红薯皮。
吐了几次后,苟剩大口喘息起来,神志清醒过来。想起刚刚鬼门关的经历,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
三英既心疼又恼火,戳着苟剩的脑袋连道:
“你呀,真拿你没法子!”
苟剩脱掉上衣和裤子,就剩条犊鼻裈。
苟剩浑身上下黢黑,乱糟糟的头发几乎盖住了眼,身上没多少肉,胸口的肋骨一道道清晰可见,倒是肚皮圆滚滚的,只是里面空荡荡的没半点油。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让苟剩的个头像旱春田里的禾苗,迟迟不肯蹿高。
苟剩将湿透的衣裳平摊在草坡上晒着,忽然冲三英苦笑一声:
“张爷,我苟剩这辈子,是不是真的要被困死在这陈家村了?”
说着用手沿着老河划了一道无形的线,手臂一直伸到村头拐弯处,然后僵在空中。
苟剩背对着三英,喃喃道:
“我也想争气点,我也想有爹妈疼,我也想走出这个破烂的村子,去外面看看。”
“可是,老天爷不让我出这个村子。”
三英默默看着苟剩,心中五味杂陈。
苟剩头也不回,嗤笑一声,继续道:
“我连娘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连跨过这条造孽的河,过去那边的山上去拜一拜都不可能。十二年,我活的就像条狗,就差吃粑粑和抬腿撒尿了。对我而言,这里就像个笼子——不对,”
苟剩口气忽然正经起来:
“其实每个人都活在笼子里——可是,他们的笼子太大了,大到让他们察觉不到。如果他们哪天能感受到笼子的栅栏,也许他们会尝到别扭的滋味。而我的笼子,小到我触手可及,小到足够让我发狂和死心。”
说完这些,苟剩呆呆看着眼前的群山、河水,还有村口的大槐树。
三英看着苟剩微微颤抖的肩膀,泛起一阵心疼,走过去扶住苟剩的肩膀。
正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见苟剩转过头来,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三英略显尴尬,不知该怎么改口。
苟剩却满脸真诚地对三英道了句:“三英,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三英连忙谦让道:“苟剩,啊不少爷,你这就见外了。救主是老奴的本分,谈不上谢。”
苟剩忽然盯着三英的眼睛问道:“三英,你刚刚是不是以为我哭了?”
三英“啊”了一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苟剩又笑嘻嘻道:“放心啦三英,我没那么稀碎不堪,更不会哭鼻子。再过几天,我可就十二岁了,想好准备什么生日礼物了吗?”
三英连忙应承道:“少爷自然有过人之处,是老奴眼皮子浅了。生日礼物早已备好,定让少爷满意。”
苟剩也不去管三英说的是真是假。他抬头看看天,日头快要到头顶了。
苟剩摸着肚子,不好意思道:“三英,我肚子饿了。一会儿还有专场,你看是不是……”
三英拱手点头道:“老奴这就去办!”
苟剩赞许地看着三英离去,忽然又哀嚎道:“三英不会又去偷红薯吧?”
苟剩走下河堤,照着水面的自己,对那个不存在的影子挤眉弄眼:“苟剩,你很不错哟!莫灰心莫丧气,好事多磨,说不定磨出奇迹来呢?”
说完,苟剩猛地把脑袋整个插进水里,用力揉搓起头发。
几粒原本安居乐业的虱子在逃跑路途中,被冲洗进老河里,徒劳挣扎一阵后葬身水底。
大概洗到差不多的程度,苟剩才把脑袋从水里拔出来,长长吁出一口气。
人穷气却长。苟剩常年练就的这一口憋气功夫,让他在春夏时节活生生拆散众多水族家庭,填补了苟剩的口腹之欲。
苟剩回到草坡,随手扯了几根茅草,一搓一编就是一根头绳。
然后端坐在那里,整个人沐浴在秋天的光芒中。
泥鳅一直跟在苟剩身边转来转去,这会儿见苟剩安静下来,它也找了块舒服的地方趴下,乌溜溜的眼珠里映着眼前的穷山细水。
陈家村村口的大槐树到底活了多少年,就连村里的最年长的老狗公也答不上来。
老狗公说,大槐树的腰围比村长陈大贵家的米缸还要粗上几圈。听众插嘴道,老狗公哎,那个米缸以前可是你们家的,就连那石头房子都是你们家的。老狗公连忙摆手道,都是过去的事情,别提啦。
这会儿,老狗公雷打不动地又坐到大槐树底下,似睡非睡。
泥鳅卧在老狗公旁边,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十来个陈家村的村民坐到裸露在地面的树根上,互相唠着家常。这些人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还有一些跟苟剩一般大的孩童。
老狗公闭目养神,一副离群索居的姿态,众人也不好套近乎,由他去了。
陆续又有零星的人加入进来,大家互相打过招呼,各自找个地方坐下来。老人们有的掏出了旱烟袋,有的伸手去摸身上的虱子,有扣鼻屎挖耳朵的,有搂着孙儿说悄悄话的,有的闲着无聊,抠起手脚上的厚茧。小孩子们喜欢聚在一块,拉帮结派地追逐打闹。
此时,村口近旁的竹林后走出一个老人来。
陈家村的绝大多数村民住得离村口有点远,村口这一块,除了竹林后面住着的黄老夫子一家,再没有旁人。
有眼尖的人隔老远就打招呼:“黄老夫子!好久没见!伤病可痊愈了?”
黄老夫子呵呵笑着,慢条斯理走过来。一身青布长衫,腰板挺直更显得身形颀长,头顶秃成地中海,留着八字胡须,须发皆成灰白。
到了近前,黄老夫子朝众人拱手道:
“托乡亲们的挂念,伤疤已经好了。不日即可重新开学。”
小孩子们顿时哀嚎一片。
黄老夫子接着跟熟稔的相识一一打招呼,顺便问问孩童们这段时间的课业,孩童们大多支支吾吾。
黄老夫子也不强求,慢慢踱步到大槐树底下,故意提高声音道:
“这听众都到得差不多了,正主怎么没见踪影?”
“来了来了!”
众人头顶传来苟剩的回应。
苟剩从大槐树上手脚并用,三两下蹿到众人跟前,嘴里还叼着小半块生的红薯。
苟剩扫了一眼人群,朝一个孩子问道:“钢蛋!陈胖子今天怎么没来?”
叫钢蛋的孩子一边流着鼻涕,一边道:“他被他娘看得死死的,溜不出来!”
苟剩骂了一句“阿西巴”,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钢蛋大声尖叫道:
“苟哥!你的髡头没啦!你怎么拿根草绳扎头发!”
苟剩摸摸脑壳后面扎起来的小尾巴,边啃生红薯边道:
“这你就不懂了!城里人管这叫:换个造型,换个心情,换个活法!”
话音未落,几个小孩子一起反驳起来:“屁!苟哥你又胡扯咧!你出过咱陈家村吗?”
苟剩笑着嚼完最后一口吞进肚子,鄙夷地反击道:
“怎么没出过?要我说,你们懂个球!我要是胡扯,能给你们整天不重样地讲那些个故事吗?”
小孩子一说话就爱争吵,场上的孩子们都七嘴八舌喊起来:
“你才是球!”
“你就是胡扯!”
“苟哥放屁,放臭屁!”
一时间大槐树下喧闹不休。
各家孩子的老人或约束,或放纵,或老神在在地旁观。苟剩也不跟他们吵,坦然接受来自四周的指责甚至谩骂。
“好了好了,别再闹了。咱们今天来是听评书的,不是来骂人吵架的。”
黄老夫子出面维护秩序。四周很快安静下来。
黄老夫子转头问苟剩,口气带着调侃:“剩先生,敢问今日评书讲的是什么?”
苟剩嘻嘻笑道:“夫子您别给我来这一套。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狼’。”
“啊?怎么不讲西游记?”
“我要听西游记!”
“齐天大圣!我要齐天大圣!”
场下立刻乱糟糟的。所有的孩子都在吵着闹着要“西游记”,其中不乏多数老人也连连点头,他们除了不想凑到小孩子堆里大喊大叫,想听神仙故事的心情与孩童们别无二致。
苟剩不禁在心里感叹,果然还是怪力乱神的故事最有群众市场,尤其是在业余生活乏味的广大农村地区。苟剩甚至想在大槐树底下搭个棚子,以后就靠讲故事维持生计了。
如果名气做大,甚至能吸引四里八乡的父老乡亲前来,甚至有机会能让几十里外靖城县城里的老少爷们来开开眼界。
刚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苟剩猛地警醒。
现下的局面是,陈家村也并非所有人都认可他苟剩的评书,何谈吸引客流、扩大影响力?还是一步一步来吧。
苟剩收起心思,看着场下这一团糟的场面,喝道:
“肃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