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苟剩的一声大喝,场下安静不少。
苟剩朝黄老夫子伸手道:“老夫子,请到听众席就坐。”
黄老夫子依言坐下。观众席其实也就是裸露出来的槐树老根。
苟剩环顾众人道:“其实‘狼’这个故事也挺有意思,它讲的是……”
底下又嚷开道:“《西游记》!”
苟剩一拍额头。
坐底下的黄老夫子笑呵呵道:“剩先生,老夫也认为,不如讲《西游记》来得好。”
“行吧。”连黄老夫子都发话了,苟剩只得妥协,却并不想彻底让步,“那咱们两个都讲,行吗?”
各自退让一步,底下的听众默契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小孩子们都瞪大了眼睛,等着苟剩开讲。
“先讲哪一个?先讲……”
没等苟剩吐出“狼”这个字,底下群情激愤的嘴巴嚷开了:
“先讲《西游记》!”
“好好好!”苟剩招架不住,“咱们上一回讲到哪儿了?”
“讲到真假孙悟空。六耳猕猴被猴哥一棍子敲死了!”有人快嘴抢话。
苟剩点点头:“好!那咱们接着往下面讲!”
场下一双双大眼小眼顿时紧盯着苟剩,鸦雀无声。
小孩子们扔下树枝个个蹲好,老人们不再交头接耳,抽旱烟的收起了烟杆,摸虱子的手停下了,挖鼻孔耳朵的赶紧抠抠指甲缝坐好,抠老茧的上了瘾,动作却轻了许多,耳朵早竖了起来,生怕漏了什么。大槐树的枝桠随着秋风摆动,仿佛无声的催促。
“话说唐三藏分清原委,又收了孙行者,带着沙僧、八戒,继续踏上西天取经的路。暑往秋来,天气渐凉。师徒四人一路前行,却渐渐感到热气逼人……”
泥鳅张开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舒展四肢后翻了个身,从一顿午觉中醒过来。
日头往西边走了好长一截。
苟剩还在那里讲,唾沫星子四处飞。底下的听众双眼瞪得通红。
苟剩讲得嗓子冒烟,老人小孩听得身心俱疲。
苟剩的故事讲得不可谓不好,无奈受众素质堪忧。
老人家们精神头本就不足,小孩子也是贪玩贪睡坐不住的性子,太阳一晒小风一吹,个个就像春雨泛滥时节躲在窝里的土鸡。
几个小孩子已经歪着头睡倒在爷奶的肩头,小脸被晒得潮红,哈喇子流了老人一胳膊。
“孙悟空拿扇子朝着八百里火焰山连扇四十九下,立时天降大雨,火根断绝。从此,火焰山名不其实。通向西天的路被打通,师徒四人喜上心头。孙悟空用完芭蕉扇后还给了罗刹。师徒四人你挑起担来我牵着马,继续赶路。”
苟剩猛地拍了一巴掌道:
“好!《西游记》讲到这里。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七日后苟剩的下回分解!”
这一收声,将如醉如痴、抑或浑浑噩噩的听众从幻想和梦境中拉扯出来。
众人拍手回应:“好!”掌声与喝彩声混在一起,像一泡稀稀拉拉的鸡屎。
苟剩揉揉嗓子,三英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递上一竹筒水。
众人纷纷揉揉眼睛、咳嗽两声,甩甩胳膊跺跺脚,扭扭脖子揉揉腰,场面顿时活络起来。睡得昏天黑地的孩子连忙偷偷地擦干嘴角,从老人怀里挣脱出来,去找玩伴了。
日光渐渐柔和起来。老狗公仍然一动不动静坐在那里,仿佛睡死了。
众人互相说着话。孩子学东西快,这会儿已经将“三借芭蕉扇”演上了。一个大点的孩子提着根树枝,追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孩儿高喊:“嫂嫂!将你的芭蕉扇借俺老孙吧!”围观的老少笑得前仰后合。
苟剩一气儿喝干满筒子水,冲三英道:“该干正事了。”
泥鳅在苟剩腿边来回转,苟剩没搭理它。
三英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
苟剩抄起布袋,笑容满面地走下场,朝众人道:
“我苟剩口才有限,讲的故事能博大家伙笑笑,也算我为陈家村做了点贡献!还是那句丑话,各位看着打赏一点,哈哈!”
说着,苟剩摊开袋口,来到一个老人面前,点头哈腰问好。
老人也不迟疑,早准备好两根红薯丢进布袋里。
苟剩道了声“长命百岁”,继续到下一个人跟前。
一路下来,每个人都往布袋里放了东西,给红薯的很多,有的放了一把小米,指甲大小的干肉,用叶子包好的一小撮盐,半块山里挖的黄精,乱七八糟的东西装了大半个袋子。
还有的人什么也没带,冲苟剩道:“我家屋后头的柴火麦秸,你看着拿。”
苟剩笑笑,点头走开。
泥鳅一直跟在苟剩身边,“汪汪”叫了两声,赶紧跟上去。
众人奇道:“哪儿来的小野狗?”
见泥鳅寸步不离跟着苟剩,便没再说话。
苟剩走到一个穿得体面的老人跟前,亲热地问候道:
“高老,您最近可好?听说您儿子在靖城县城,快当上捕头了!”
老人美滋滋地抽了一口旱烟,将烟杆递给苟剩,苟剩连忙摆手。
老人嗤笑一声,吐出浓雾道:
“狗娃子,这人啊,还是该出去见见世面。你高叔就是听了我的劝才去的靖城县城,现在混得真不错!你狗娃子在这陈家村整天讲东讲西,没多少人听嘛。还是得上县城里去!胆子大一点!”
苟剩连连点头:“高老教训的是,我一定记住。”
说着又冲高老难为情地笑笑:“高老,您看这赏钱……”
高老看了苟剩一眼,呵呵笑着摸出一枚铜钱,拇指并食指捏着拿到苟剩眼前,道:
“狗娃子,别人给的都是乡下人见惯的,我给你狗娃子的,一直以来可都是钱!你可收好了!”
说着把这枚铜钱放苟剩手心里。
苟剩点头哈腰走开,心里把高老从里到外狠狠骂了个遍。
苟剩绕了一圈,讨赏讨得差不多了,最后来到黄老夫子跟前。
黄老夫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看了眼布袋,伸手摸摸光溜溜的头顶,朝苟剩翩翩有礼地说道:
“剩先生,老夫先欠着,啊哈哈。”
苟剩冷笑道:“黄老夫子,别人都是一次一结。您听了我苟剩两年的评书,合着一次都不给?”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
黄老夫子咳嗽两声,正色道:
“剩先生啊,你这话有两处问题。第一,老夫听你的评书,时间还未到两年;第二,老夫只说先欠着,可从来没说过不给啊。”
说完沉着脸盯着苟剩。
众人纷纷附和道:
“黄老夫子说的一点不错!”
“老先生没说不给嘛,苟剩你眼窝子恁浅!”
这些人大多数家里的娃娃在黄老夫子那里上学,此时献点殷勤,说点好话,自在情理之中。
苟剩眼见不妙,不敢得罪众人,只好跟黄老夫子赔笑道:
“看您老说的,我小孩子不懂事,您别见怪。欠着就欠着,又不是金山银山,多大点事!请老夫子下次还来捧场!”
这些夹枪夹棒的话听在耳里实不受用,黄老夫子假装不懂,只是笑笑:“好说,好说。”
忽然转念一想,久欠下去的确不是办法,不妨顺水卖个人情。
黄老夫子心里打定主意,亲切地抓住苟剩的胳膊道:
“苟剩,你常年在村里转悠,总归不是个办法。不如去我那里听课,学费我就给你免了!认点字懂点道理,将来不吃亏!课余时间你照旧讲你的评书,我叫上几个县里的朋友来捧场,给你到靖城县里宣传宣传。”
“不过,我得跟你做笔买卖。我听评书的欠账,包括以后的,都给免了罢!要我说,听个评书,它能值几个钱嘛?你看如何?”
人群中立马咋呼开了:
“黄老夫子大义!”
“夫子做了桩大大的善事。”
“苟剩!还不赶紧谢老夫子!”
“苟剩跪下磕个头吧。”
各种嗓门凑上来,苟剩的耳朵都快聋了。
泥鳅见众人围住苟剩,如临大敌地蹦跳着吠叫,却被各种口水声压得死死的。
苟剩看着周围的人热情地帮自己做决定,心中犹豫不定。
苟剩曾经一度想上学,他偷偷看过黄老夫子上课的情景。
苟剩躲在私塾外面的竹林里,听那此起彼伏的读书声,宛如竹涛阵阵,着实让苟剩痴迷。但是苟剩清楚,自己光是为了糊口度日就过得很艰难了,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
苟剩想上学的初衷,不过是想对这个世界了解多一点。
直到现在,苟剩也仅仅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叫“陈家村”,几十里地外的县城叫“靖城县”,这个国家叫“太魏”,除此之外,苟剩一无所知。
问那些甩着鼻涕满村跑的孩子,他们懂个屁;问那些扛着锄头挑着粪肥的村里青壮,被一个瞪眼一句呵斥赶得老远;苟剩掉过头来问三英,三英只推说不知。
苟剩就像一头被蒙上双眼、困在陈家村这个牢笼里的幼兽。
苟剩犹不死心。
老早就听陈霸仙说,黄老夫子是村里唯一的秀才,懂的很多。苟剩在评书会上与黄老夫子熟识,却压根不好意思向他请教问题。
苟剩第一次讲完评书,厚着脸皮请教黄老夫子。刚行完礼,话还没出口,黄老夫子就连连称赞“讲得不赖!”,说完转身就走。
苟剩早听闻文人自矜的脾性,却没想到黄老夫子正眼都不看自己,心中恼怒、尴尬却又无力。之后开评书时遇见黄老夫子,苟剩仅仅跟他客套寒暄,再不装勤学好问的学生。
苟剩也曾一度绝望过,在尝试了绝食、上吊之类的自杀行为、却又因为强烈的生存欲望活了下来后,苟剩隐隐预感到,自己这辈子大概就要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了。
可天不绝苟剩之路。当下一个绝好的机会摆在面前,苟剩反而犹豫了。
看着面容可亲的黄老夫子和一众乡亲,苟剩宛如在梦境中。
黄老夫子渐渐不耐。
好多人求着进他的学堂,他也得掌握学生资质和家庭条件再做决定。今天他破天荒主动收苟剩做学生,这孩子还挑三拣四。
黄老夫子看着苟剩迟疑的神色,面有不悦地说:
“看样子你还没想好,那老夫就先告辞了。”
说罢起身。
见黄老夫子要走,苟剩心中焦急,心知机会只有这一次,可又隐隐感觉不安。
自己的评书放在陈家村这犄角旮旯,除了博人一笑、收点土特产外,根本不值一提。黄老夫子非亲非故,仅仅为了过过耳瘾就要收苟剩当学生,在苟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世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爱,苟剩自出世起就谨记这一条。
黄老夫子慢条斯理地拍拍长衫,摸摸苟剩的脑袋,作势要走。
旁观的老人跟小孩子更急了,一个劲地催苟剩。
苟剩慌张之中下意识回过头,看着三英和一旁的老狗公。
老狗公早被众人吵醒。见苟剩回头,老狗公浑浊的眼珠微微亮了一下,满是老年斑和皱纹的脸上露出鼓励的笑容,冲苟剩点点头。
一旁的三英没有表态,眼光投向他处。
苟剩打定主意,猛地跪在地上,“砰砰砰”给黄老夫子磕了三个响亮的头,大声道:
“请老夫子收我苟剩为学生!”
黄老夫子喜笑颜开,扶住苟剩的胳膊道:
“好孩子!诸位乡亲做个见证,老夫从今日起,又多了一个弟子!”
苟剩顺势站起,满脸带着轻松的笑容。
泥鳅也替苟剩高兴,脑袋蹭着黄老夫子的腿,“汪汪”叫个不停。
众人笑道:“这狗也知道巴结人了。”
苟剩心中有点难堪。黄老夫子摆手道:“哪里的话!这不叫巴结,叫‘从善如流’。”
大字不识的老人们不懂文绉绉的话,只好回了几句不着边际的场面话。
太阳悄然偏西,彤红的光辉将整个陈家村笼罩住。大槐树拖着长长的影子,将树下众人包裹住。
苟剩解了一桩心事,心情很不错,一把抱起还在蹭人的泥鳅,照着顶瓜皮敲了一下,冲众人道:
“《西游记》讲过了,我再讲一讲‘狼’这个故事罢!”
却没多少回应。
老少爷们听了大半个下午的评书,又完完整整地凑了个拜师收徒的热闹,早已疲倦不堪,哪还有心情再听?
黄老夫子笑着摆手道:“剩儿,你就别再折腾大伙儿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快要支撑不住。咱们下次再讲也是一样。”
苟剩看看场上有气无力的老的小的,也觉得心意阑珊。
三英忽然站在大槐树头,喊道:“回来了回来了!”
众人仿佛得了信号,匆匆收拾起来。
谁回来了?自然是在村外干活的男人们回来了。
苟剩有一次开评书时,讲到一半让村长陈大贵撞见,直接给叫停了。
之后,苟剩开评书的时候,都会让三英在大槐树上放哨,防止有人捣乱。
村里的妇人们虽然不怎么待见苟剩,可对苟剩讲评书这件事,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多的是不屑一顾。
苟剩要防备的,是那些卖力气在土里刨食的男人。他们生性暴躁又勤劳朴实,最见不惯像苟剩这样不务正业、不思进取的一家子。
所以,尽管村口这块地方偏僻,苟剩还是坚持遵循小心行事的原则,甚至编成一系列口令“敌来我退,敌走我进”、“时时放哨,事事小心”、“把好放哨关,造福评书会”、“评书也要发扬游击精神”,乱七八糟的言论一度让三英神经衰弱。
知道青壮们快回村的消息,苟剩只得作罢。
黄老夫子对众人道:“都散了吧。还有,明天开始上课,都别迟到。”
小孩子一齐小声抱怨。
于是,人群开始散开去。三三两两结伴走,老人们牵着大的,抱着小的,慢悠悠往村子里走。
黄老夫子对苟剩道:“明天记得过来上课。学堂的路知道怎么走吧?”
苟剩点头。黄老夫子拍拍苟剩的脑袋离开。
苟剩目送着先生离开,转身坐到老狗公身边,随手将泥鳅丢进老人怀里,问道:
“你觉得我去念书,是好事还是坏事?”
老狗公搂住泥鳅,抱起来一看笑道:
“哟!是条草狗!”
苟剩白了他一眼道:“老不正经!”
老狗公嘿嘿笑着道:“太正经难活得长啊。”
太阳已经摇摇欲坠,西边天幕一片猩红。
四周空旷寂静,鸟雀归巢时落下几泡屎,老鼠臭虫开始从巢穴里往外探头探脑,流浪狗们从草垛荒墓中钻出,三五结群在陈家村里四处逛荡。
苟剩静静享受着这段黄昏时分的静谧和安心。
三英从大槐树轻身跃下,道:“村里的青壮快进村了。”
苟剩不置可否“嗯”了一声,似乎还没从拜入黄老夫子门下这件事情中回过神来。
天色暗淡得显不出老狗公的脸来。
老狗公幽幽道:“狗娃子,你要记住:念书这件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怎么说?”
老狗公放下泥鳅,伸手拍拍脚下的树根,道:
“好比这棵大槐树。它的根遍布咱陈家村的地下,它才能长到这么粗,活这么久。”
“这跟我念不念书有什么关系?”
老狗公搂住苟剩的脑袋,另一只手戳着苟剩的印堂:
“念书,就是让你的脑子长出根来,扎进书本的字里头。这世上什么都靠不住,只有你的脑子靠得住。”
“嗯!总结起来就是:学习才是最有前途的原始积累!”
苟剩大声道,暗暗告诉自己今天拜师的抉择是正确的。
三英一听苟剩又在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胡话,忍住伸手去摸苟剩额头的冲动。
“走!今天收了不少,咱吃顿好的!”苟剩搀扶起老狗公。
老狗公也不推让。三人缓缓往回走,泥鳅连忙跟上,因为腿短被大槐树根跘了几个跟头,气极,张口朝大槐树根狠狠咬了几口,差点没崩掉一口嫩牙。泥鳅不甘心地抬腿朝树根撒了泡尿,颠颠儿跟上三人。
劳累一天的青壮们从村口涌入,筋疲力竭,灰头土脸。
陈大贵走在最后。
流浪狗们早早等着,按照划定的次序各自跟上目标。
一头稍显健壮的黑狗该是群狗的头儿,等人群散得差不多,悄悄跟上陈大贵的脚步。
陈大贵扭头一跺脚,呵斥道:“狗东西滚远点!”
那黑狗吓了一跳,喉咙里滚出一阵低吼,却不敢真的冲陈大贵吼叫。
陈大贵骂道:“还不滚!”作势要去打。
黑狗呜咽一声,仓皇逃进一片昏暗中。